山崖安靜下來。
周禮身上的傷口流血未止,拖拉帶出一片血痕。
身後弟子靠近兩步,卻也隻敢站在周禮身後,小聲問道:“周宗主,賀師兄他……”
周禮循聲側首,聲音如常柔和:“徊生境既已經打開,他不會傷到身骨。”
至於旁的,他沒有再言語。
北地的秋風染著寒意,忽而帶來一道不屬於荒山的清冽酒香。
一道纖細的影緩緩走來。
女子臨著日光望過來,眼尾微微揚起,眉眼間自有玉華之光。
她一身衣衫鮮亮,衣襟袍角的金絲線皆繡作平水紋樣,琳琅金玉成串掛在腰間,光影宛若粼粼的湖水。
金玉相撞,被風拂出一片叮鈴之音。
“周既明。”
她手提一隻玉酒壺,隻身站在晃動的光影裡,像是荒山枯木之間綻出的唯一一抹亮色。
旁側弟子紛紛揖禮:“淩掌事。”
周禮回首:“淩掌事,許久未見,彆來無恙。”
“宗門會晤,這才幾日不見,周宗主這麼見外。”
淩雨時幾步走來,衣擺翻卷出一片叮咚聲,“我敲瞧今日的巽風崖沒有結界在,你要不要一起……這些人是你帶來的?你做什麼?帶弟子來這鬼地方……秋獵?”
周禮尋到清酒氣味,問她:“你去過巽風崖了?”
“沒呢,前陣子宗門那群老古董說什麼徊生境異動,我就想先來此瞧瞧,不想你也在這裡。”
淩雨時提起玉酒壺晃了晃,冷不防瞧見他身上傷處,“你這是……誰傷的你?你又遇見沈妄那個混賬了?他在哪兒?”
“多謝你掛心,我沒什麼大礙。”
周禮搖搖頭,“雨時,沈妄找到顏渺了。”
淩雨時掌心靈力蔓延,一寸寸覆落在周禮的傷處,問他道:“終究被他找到了?”
周禮點點頭。
淩雨時:“怪不得那個混賬今日不在巽風崖……屍骨埋哪兒了?”
周禮:“……”
淩雨時順著周禮的目光朝山崖下看去。
她麵色微變,又不動聲色掩下去,換做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你是說,徊生境?”
周禮再點點頭:“是,方才……”
還不等周禮出言解釋,話茬又被淩雨時搶過:“周既明,你是說……天呐,是誰那麼狠心,把小王八蛋埋徊生境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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徊生境內尚是黑夜,似乎才下過一場淋漓的雨。
當年被關在肅律閣時,顏渺曾無數次想象過這處幻境的樣子。
但腳下的方寸地界並未如她所想那般怨氣衝天陰森可怖,反而是一片安靜的街巷。
乾三連,坤六斷。墜落之時,顏渺於一片虛空中向下望,依稀望見街巷道路縱橫間,似乎彙成了一方潦草的八卦。
傳言之中,流放至幻境的宗門弟子雖被洗去靈骨,但罪不至抽取靈脈,甚至有天賦極佳者,體內靈脈的仍可催生靈力。
故而當初南嶺墟人在幻境中布下印陣,用以束縛身處幻境中人的靈力,讓人無法輕易施展靈力逃離。
但眼下這等以地勢為陣的布陣之法,隻傳周家親脈。
街巷空茫,簷角長燈籠搖曳,籠著一層濕涼的水霧,在夜色中晃蕩出微弱的光。
紗燈的光幾乎照不明簷下方寸,顏渺的視線有些模糊,順手摸了顆糖丸塞進嘴裡。
甜味在口中化開,她從袖中扯出一張符紙,燃起一道照明的火。
長街杳無人煙,沿街商鋪閉門不開,兩側燈籠柱殘破,燈紙垂下來,被風吹得飄飄蕩蕩。
像是吊死的魂靈。
長街上半個人影也不見。
蠱蟲上的靈識不足以入幻境,眼下隻有她自己。
顏渺抬手撫上心口。
在崖端時,心口曾波動過的一小截靈脈重歸平靜,仿佛那時的劇烈湧動從未發生過。
但顏渺知道,那不是錯覺。
五年前,她自巽風崖跌下,斑駁到近乎破碎的髓珠牽引出心口靈脈。
靈脈被奪霜劍的劍意剮蹭,從中斷裂,餘下根係沉眠在她的胸腔中,斷掉的一截則不知所蹤。
直到方才在崖端時,靈脈才總算有了蘇醒的跡象。
顏渺正要往前走,耳畔有風聲過跡,身後傳來一聲叫喊。
“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這賊人究竟是誰?拉著我到這鬼地方做什麼?!”
含滿怒氣的喚落在耳畔,顏渺揉揉耳朵,回過頭,望見手握劍柄的賀勉懷。
顏渺愣了一下。
山巔的印陣留有一寸餘地,那時候她選中賀勉懷不過隻因她記仇,想要嚇唬他一番。
至於他沒能被崖側的印陣接住,實屬是意外。
顏渺晃動一下符紙,指向賀勉懷腰間正欲出鞘的長劍。
大概是想起山崖上的經曆,賀勉懷望見符紙,脊背一瞬繃緊,憤憤然收回長劍。
顏渺欣慰點頭:“你叫賀勉懷,我該沒記錯吧?”
賀勉懷不情不願的“嗯”了一聲。
不吵不鬨後,看起來還算個乖孩子。
顏渺:“徊生境中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少,你若還想出去就跟緊些,丟了我沒處找你。”
賀勉懷冷哼一聲,神色憤憤,卻隻敢小聲嘟囔;“若不是因你這賊人陷害,我何至於來到這裡?”
話音才落,窸窣聲音響動,長街末,一道瘦小的身影推著隻木車,立在的遠處的木牌坊底下。
那身影的尺量看起來同賀勉懷差不多高,帶著個鬥笠,一長截黑漆漆的紗垂到腰腹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