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片短暫的哄鬨後,師父們和夫子已在前排就座完畢,左右兩片荷葉屏風將麵前的舞台稱得更加矚目明亮。
選拔也就此開始。
按照門口先生的簽到表順序上場,一共八十四名參與者,連笑和方願各位於倒數第二和倒數第一。
正好,誰也彆嫌誰慢。
第一個上場的是個小眼薄嘴的女子,從旁邊的樂器架上挑選了塤。模樣大概十五歲左右,眼尾綴著玫紅脂粉,顯得雙眼像兩條小魚兒。
方願噎了噎,小聲嘟囔:“這個時代的審美真是彆具一格啊……”
連笑沒聽清:“你說什麼?”
兩人個子矮小,再加上剛才一頓操作,讓許多討厭她倆的人更是恨不得瞪死她倆。為了不被“謀殺”,於是隻好擠在靠窗邊角落,降低存在感,做兩個低調的小孩。
“沒什麼。”方願望著舞台回了一句,正想扭頭和連笑再說說,突然視線一頓。
她常年因表演備受矚目,對目光的警覺一向很高,不知是人群中的誰,好像正狠狠看她倆。
連笑見她腦袋都要扭了一圈,看起來像是快要扭斷了,連忙用手推了回來:“看什麼呢?”
方願:“好像有人在看我,而且目光最為不善。”
“你還能瞧出彆人目光是不是最不善,你怎麼不去衙門當差啊?”
“也是沒有那個機會。”
“……哼,那你說此人目光最為不善?”
方願摸摸下巴,嘶了一聲:“大概因為……我身邊是想要勇奪第一頭牌的你?”
連笑:“……”
為什麼要和她搭話……
方願:“對了,你方才表現是相當不錯,我還以為你又要說‘你瘋了?這可是樂坊弟子,你也敢汙蔑,感歎號’,就像砸門一樣。你當時怎麼想的?居然能表現得那麼冷靜,講話也文縐縐的頭頭是道。”
什麼感歎號!誰會這樣子說啊!
連笑深吸一口氣,不想和她講話,鼓著腮幫子側了側身子。
方願歪著腦袋湊過去看她,又推了推她肩膀:“說說呀,怎麼這個也要藏著?是不是好姐妹了?”
“誰跟你好姐妹?”連笑下意識反駁。
“不是好姐妹就不能說了?”方願不以為然。
連笑翻了個白眼,看她一副不聽到答案不罷休騷擾模樣,隻好開口:“我也沒想那麼多,當時若是……”
“等等。”方願突然舉手鄭重打斷她,凝重地看向已經在開始吹奏表演的戲台,“開始了,認真聽。”
“……”連笑。
捏緊小拳頭。
方願對音樂和樂器一直持有相當之高的尊重認真態度,隻要演奏者認真演奏,那她一定會認真聽。
特彆是她未曾接觸過的樂器。
古塤的音色幽深哀婉延綿悠長,似簫似笛卻又彆具天籟。
方願聽得入迷,一雙大眼睛閃閃發光。也是直到這一刻,她才真的感覺自己切身實地來到了一個另外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與自己從小到大生活的環境完全不一樣,但和自己的二十年人生又不儘相同,都是由樂器構建起一個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
一曲完畢,魚眼女子下台,前排的幾位師父們各自神色莫測,有的動筆寫寫畫畫。
很明顯這個樂坊的選拔至少在評分標準上過於水,也或許是師父們慧眼識珠有自己的把握。
至於如何記分,方願隔得太遠看不到,但這也輪不到她來關心。
很快一個接一個的弟子上台,有的獨奏,有的合奏。但無一例外的是方願對每一場演奏都特彆有興趣。
古代樂器本就和現代樂器很有不同,光是這一點,就足夠令人興奮了。
“下一位,莫聽蓮。”
傳喚師父叫名,一位十三左右的清秀女子抱起了琵琶,在台上椅子坐下後,目光竟落到了她們這邊,雖一瞬即轉,但充滿了濃濃的鄙夷和挑釁。
方願:“我怎麼覺得剛剛那個最不善的目光就是台上這個呢……”
連笑:“你說的沒錯。”
方願隻不過默默嘟囔,不料連笑居然回她話,而且難得語氣沒有暴躁,正是驚訝疑惑。連笑怔怔地望著台上,小爪子攥得緊緊地摳著舊夾襖,滿臉寫著慌亂害怕。
“你知道她?”
“她是未成隊出去接活的弟子裡最優秀的一個,即使在成隊的師姐們裡,也很突出。”連笑抿唇說完,又皺眉看她,“不是,你問我乾嘛?你能比我還不知道她?她可是琳二的堂姐!”
方願原本還有點好奇,伸著脖子往前瞅,一聽她說完就頓時陷入了深深的憂傷沉默。
“……啊裡嘎多,美羊羊桑。”這下完了。
優秀弟子不愧是優秀弟子,在十二歲這個年齡能到這種程度,確實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小孔雀趾高氣揚地下台,趁著不注意偷偷用袖中的小刀在琴弦上劃了一下才放回架子。
評委們聽得陶醉麵露滿意,方願也頻頻點頭。
連笑本就煩躁,氣極瞪她:“你點什麼頭?明天你腦袋說不定都被她摘了!”
方願莫名被凶,有點委屈:“……我落枕。”
硬板床她睡得非常不習慣,懷念家裡的軟乎乎大床。
厭惡方願和連笑的人陸續演奏完,卻都沒有人想離開休息一會兒,她們以莫聽蓮為首的小團體全都聚在屋裡,勢必要在兩人出醜後儘情嘲諷,給琳二報仇。
終於等到連笑上場,她脫下舊夾襖放在窗邊,小身板在師父的幫助下,費力取了古琴架好並盤腿坐下,閉眼深呼吸。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緊張,但方願倒是難得的有點緊張。
她連自己第一次上台演出都未曾緊張過,今天居然第一次為一個小女孩而忐忑,倒也是有點意思。
一個深呼吸後,連笑睜開眼,明明稚嫩的雙眼卻突然像是飽滿了深深的情緒,裡頭儘是揮散不開的憂愁……
第一個音始出來,方願的心就顫了一下。
古琴醇厚的音色慢慢暈染開來,方願眼睛一亮,而前排師父夫子卻是都變了神色。
曲子時而哀婉時而急促,將一首慷慨悲鬱、殺氣浩然的千古絕作形象刻畫在每個人的麵前。
是《廣陵散》!
方願心中一緊,不知為何,她仿佛真的在連笑身上感受到了悲憤和殺氣。
明明連樂坊的門都不敢砸。
無論是音準的把握和彈奏的手法,連笑的表演並不在莫聽蓮之下。
然而,一曲作罷,師父們卻並未露出欣慰,反而蹙眉無奈。
方願不明就裡,卻來不及和連笑說說,就已經脫了夾襖被叫去挑樂器了。
她沒有猶豫地就走向最後麵一排架子,指著上麵請師父幫忙。
底下的許多弟子紛紛疑惑。
大夥都知道方願進樂坊選學的樂器是琵琶,也隻有琵琶,可……琵琶不是放在第一排嗎,她去後排做什麼?
師父取下一支笙:“是這個嗎?”
眾人又懷疑,笙?她會麼?
方願搖頭。
果然不會,裝呢。
方願:“是鳳首箜篌。”
眾人:???
師父也是一愣,好在迅速反應過來,取下了鳳首箜篌給她。
連笑驚訝,鳳首箜篌,這可是宮廷裡常有,在民間卻少見,樂坊就沒人學它!
倒是一旁的夫子眯起了眼睛。
方願的這個突變雖給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但也反而讓他們更加興奮。大夥都想看這個好欺負的死小鬼出醜,沒想到她居然自我放棄到挑了一個最不可能的樂器。
這怕不是已經瘋了!哈哈哈。
莫聽蓮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隨即也露出了嘲笑。
台下的人幾乎都在等著她出醜,而台上的人隻平靜地端坐下,側擁著箜篌姿態優雅。
方願悄悄鬆了口氣,幸好手夠得到……
有些小姑娘已經手帕掩嘴,窸窸窣窣地在談論,似乎生怕過會笑得太誇張一樣。
方願垂眸看向身旁的箜篌,雙手懸在琴弦旁,就在下麵嘲笑說話聲越來越大時,手指一勾,第一個音就這麼流出來了。
清亮甜潤的琴音一下子攥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緊接著,第二個音,第三個音,第四個,第五個……
一個接一個聲音不斷在偌大的空間裡響起,原本還嘲弄笑著的人早就失了笑,還有些克製不住表情的,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震驚不已的表情造成了滑稽的反差。
連笑直接僵住了。
那些說話聲不知何時全停了下來,耳朵裡隻能聽到鳳首箜篌特有的清新雅致,和娓娓動聽。
而前排的師父也是紛紛驚訝。
鳳首箜篌,就算她們當師父的,也沒有這等成熟的技藝!
宮樂夫子眼中一亮,臉上閃過意味深長的笑意。
台下每人神色各異,唯有台上的方願沉靜地彈奏,好似在與音色翩翩共舞。
一曲作罷,安靜的人群還沒有回過神來,方願垂下手,抱著鳳首箜篌站了起來,對著下麵彎腰鞠躬,姿態優雅地和箜篌融為一體一樣。
過了幾秒,人群突然爆發出誇張的議論聲,為了不吵到師父們,又竭力壓低,像是被放出來的一窩蜜蜂。
師父們互相分了個眼神,這才從沉醉中出來,讚賞地點著頭。有點眼力見的都知道師父這態度說明給的認同度有多高了。
莫聽蓮狠狠咬著下唇,方才的趾高氣揚早已消失不見,滿眼的不可置信,周圍其他的人亦是如此。
至此,整場選拔最後一名參與人員演奏結束。
宮樂夫子偏過頭,與許師說:“這個小姑娘,和剛才那位彈奏《廣陵散》的那位,我瞧著很是不錯,若是方便,同她倆問問,是否願意和我去宮樂?若是願意,未正刻,我在春華酒樓下等她們。”
許師意會,這是要和樂坊要人,夫子和坊主認識,再說僅憑夫子的地位,彆說是兩個小姑娘的,就算是樂坊最出色的弟子,那也是分分鐘送上。
最出色的弟子……
許師凝神一想,立刻點頭:“是,夫子。”
夫子溫雅地笑了笑,起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