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謝先生要回了啊?”阿全的妹妹臉色紅紅,一邊給哥哥擦著臉一邊拿餘光不停瞟他。
“嗯,阿全傷勢大愈,再過半月就能下床行走,到時我再來為他複診。此期間讓王大夫每兩日來針灸一次罷。”重鸞簡單交待了一下李氏關於傷者的膳食營養問題,這才走出了阿全家院子。
婦女們悉梭的議論聲在背後響起,他充耳不聞。他怎可能不明白那些人在背後都說了些什麼。重鸞從不顧忌此等虛物,而懷葑自小無人教導男女之防,相處這大半月來,除了擔心莫須有的“ 不祥”衝撞了他倒也沒有什麼彆的心思,真不知他該哭還是該笑。倘若遇上個心存歹念的,這小姑娘可就讓人擔憂了。
再說這阿全,倒也是個大智若愚之人,醒來後隻稱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一概把事情抹過了誰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再過些時日等懷葑適應了新的生活,他們便可以離開清源山了。懷葑極其念舊,兩人現下暫時在山腳下的兩間茅屋中安身,而她每隔三日必定上山頂收拾屋舍,將吳夫子一家三人的墳頭清理得乾乾淨淨,隻因收養她的夫子待她恩重如山,她也在那裡度過了與世隔絕的幾個年頭。
春風拂麵,那感覺柔軟地如同江南的絲緞,花香繚繞,再過些時日便要迎來這一年的春夏之替,原來時間過得這樣迅速。田間開著一簇簇的小雛菊,纖細低調,那麼不引人注目,卻又有著光鮮亮麗的顏色,靜靜地綻放。重鸞不禁抿了雙唇,眼角彎彎地翹起——真的好像她嗬。他跳下田埂,隨手摘了一小把,估摸著那小姑娘見了必會雙眼放光。
待回到了茅舍中,卻發現懷葑不在屋內,不由心下納悶。灶頭上飯菜齊備,柴草雖已熄滅餘熱還在,想來她離開不久。他打開桌上的便箋,熟悉的清秀字體映入眼簾:上山拜祭,將夜宿舊屋,明日複還。連著讀了三遍,總覺得哪裡有異卻說不上來。她孤身一人在清源山住了那麼久,獨來獨往慣了,此舉倒也並非不合情理,可昨日才上過山,今日怎麼又要……
他抬頭望了眼暮色漸起的天空,一輪銀盤已經若隱若現。今日這月圓之夜,天地微動,還真能擾人心思哪。重鸞輕歎一聲,擔憂之情越顯濃重:“這個時辰上山……罷了罷了,既然如此放心不下,那便去尋她好了。”
平日裡他多有陪同,熟知避過雲中村的上山路線,駕輕就熟上了山頂,也都已經快接近亥時。遠遠看到那依山而建的屋舍,裡麵卻黑漆漆無一絲火光,他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寧。他不想驚嚇在屋中的懷葑,在門外輕喚了她的名,卻不見屋內任何響動。她素來怕暗,連睡覺也是要留燈的,他越想越疑惑,皺著眉頭推門而入,卻發現裡麵空無一人。
重鸞隻覺得呼吸有點窒,一顆心沉了下去。月色透過半敞的鏤空木門射在地上,如此地潔白耀眼,有一刹那竟晃得他有點眼酸。腦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初見她時的點點滴滴,他都有些吃驚這些畫麵居然都如此鮮明。溪邊的第一次邂逅,開始讓他的雙眼莫名地找尋著她的影子;旁人有意無意地提及都能讓他若有所思一番;見到以血書成的紙符時心靈受到的震撼;半個多月來兄妹般的溫馨相處……從那雙清澈的眸中讀出彆人看不見的堅定,他對她好奇,開始想了解她多一點,想保護她多一點。
他木然地抬頭望向天邊,那一輪皎月高高懸掛天際,月華灑遍人間大地。今日夜色明亮得詭異,靜謐地叫人哆嗦,他在刺目的蒼白中猛地一震,口中喃喃道:“月圓之夜……今晚是月圓之夜!”再不發愣,拔腿朝著山林中奔去。
奔跑看似漫無目的,但他彆無選擇,隻因記憶深處的一絲線頭被牢牢掐住,引出了他早已忽略的一則飯後頑笑。長平閒聊時曾提過,清源山每逢月圓之夜人人都會提早歸家歇息,倒也不是什麼風俗習慣,而是這兩年月圓之時山林中有淒厲哭喊聲,聲聲撕人耳膜,裂人肝膽。曾有膽大的獵人手持武器去探看過,皆無功而返且被嚇得魂不守舍,隻說好似林中有魑魅出沒,非人力可製,自此雲中村無人敢在月圓入夜後還呆在林中。
一聲淒厲喊叫遠遠傳來,緊接著越來越頻繁,其中夾雜時隱時現的哭泣,聲聲摧人心扉,重鸞胸口犯悶,似也感受到了那種非常人忍受之痛。他腳下加快,朝源頭迅速追去,不久便來到一塊密林,四周古樹參天,背靠山體,地勢起伏不平。
重鸞調息內力,穩下被哭聲擾亂的心神,雙眼炯炯盯著眼前被植物氣根覆蓋的一個洞口。他控製不住地忐忑不安,倘若他沒猜錯,那個源頭便是,便是……
黑影閃過,耳邊響起獵獵風聲,在僻靜的夜裡伴著幽幽的哭喊顯得無比詭異。重鸞似定在原地般毫無動作,那黑影卻越來越多,在他眼前飛奔而過,颯遝滿天月華,他似乎聽到了來自地獄的鬼哭狼嚎,帶著冥地的幽寒之氣朝他狠狠撲來。
“錚”地一聲霞光四射,重鸞轉身立定,手中已多了把三尺長劍,紅白劍氣大盛,飛旋舞繞著透明的劍身,眩目地讓人不敢直視。他雙手持劍於胸前,運行內力注入劍體,同原本的劍氣合二為一,氣波如潮水般四散,將重鸞的黑色長發猛然拉直。他大喝一聲,將寶劍重重插入麵前土中,氣波漫入鬆軟的泥土呈環形衝了出去,所到之處黑影消失無蹤,幻像皆滅。
他緩緩睜開眼,直起身來,一步步穩穩朝那洞口走去。氣根被撥開,小小的洞窟在月色下一覽無餘。一個嬌小的身影背對著他蜷縮在角落,長發散亂,淒厲的哭叫下去了很多,但依舊不斷,似是根本無法忍受才破唇而出。
重鸞長長舒出一口氣,這才意識到,剛剛他竟都摒住了呼吸。“懷葑,是我,你的大哥。”他小心翼翼走到她身後,伸手搭上了她的肩頭。
好涼的身體!重鸞心驚,麵上卻仍不動聲色:“懷葑,當日既應下了要相信大哥,就讓我好好照顧你。每個人心中都有些事情不想為人知道,你亦必有苦衷,大哥便什麼也不問,可好?”他慢慢把她身子扳過來,卻發現她突然呼吸加重,身體止不住地發顫。
他是真急了,趕緊把她翻了過來,以手代梳撥開她的散發,蒼白的容顏驀地暴露在月光之下。隻一刹那,他的瞳孔和心臟同時猛烈縮了一下——這是懷葑,卻又不是懷葑!這張臉七八分地像,卻有著說不出的迥異!他確信自己並未因為心急而看花了眼,但仍趕緊閉眸甩了一下頭,再睜開時卻見躺在懷中的的確確就是那個他不惜代價救下,相伴半月有餘的清秀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