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遲雪的表情實在微妙,謝拂見狀不由以拳掩唇輕咳了兩聲。
“朕以為皇後會很高興才對。”
胡思亂想的崔遲雪被他叫醒回神,微微皺眉,“陛下何出此言?”
他又沒讓這人遣散後宮,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這個可能,看對方過往的性情便知這人重風月之事,也就是被下毒毀了身子,才不得不收斂。
“曆朝曆代,唯有皇帝駕崩,新帝繼位,方才將先帝妃嬪放出宮。”不過也不是自由身,而是去寺廟庵堂當尼姑,為先帝守身和祈福。
“陛下若是想開創先例,臣不會阻止,隻是此事切勿牽連到臣身上。”
不知道的,還都當他這個皇後善妒呢。
雖然並不喜歡這個名頭,但既然現在擔著這個位置,他當然要在意他名聲好壞。
崔遲雪淺淺微笑著,看向謝拂的眼中卻帶著幾分冷淡和警告。
謝拂見他如此,心知他是沒想到,指尖輕觸桌麵,冰涼的觸感讓指尖微微一白。
“皇後可是忘了,昨日你尚且向朕提過要求。”
崔遲雪表情一頓。
“將他們放走,朕的子嗣隻會有小皇子一個,不正如了皇後之意嗎?”
謝拂微垂眉眼,“朕以為你會高興。”
崔遲雪覺得這話怪怪的,仿佛謝拂這麼做,就是為了他一般,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又來了。
他下意識將手搭在手臂上,輕輕搓了搓。
“陛下既已決定,便不必來詢問臣,直接下令即可。”當日聖威猶在,相信也沒人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阻礙他。
謝拂看出來了,崔遲雪這是不想擔不好聽的名聲,雖同意,卻也想將此事推給他。
謝拂不想讓他如意,便開口道:“朕向皇後表明了衷心,皇後若是什麼都不願意付出,朕怎麼放心將政務交給你?”
政務?什麼政務?崔遲雪還想讓他被政務拖垮,如今自然是不願意接手,乾脆道:“臣的條件陛下換個方式也能做到,但陛下非要如此,它產生的其他負擔,也不應由臣來背。”
對方明明有很多選擇,非要這樣做,又與他何乾?
謝拂見崔遲雪不為所動,自己眼見著便要無功而返,心中暗自想道。
不對勁……
崔遲雪不該拒絕才對,除非他有彆的打算。
幾日後,謝拂看著擺在屋中堆了滿桌滿地的奏折,終於後知後覺猜到了崔遲雪的想法。
他抿唇沉默,半晌,才看著麵前惱人的奏折輕斥了一句,“想得還挺美。”
謝拂的身體並不虛弱,可即便如此,批閱完這些奏折,他也要去掉小半條命。
何況,他也實在不待見這些奏折。
於是他將奏折攤開,讓013一本一本念給他聽,簡單的可以隻說意思,複雜的可以全念,而他本人則躺著半休息,將批閱奏折的事當成聽力題,013念完了題乾,他才大手一揮寫出批語和解決措施。
其中對於那些溜須拍馬花團錦簇,連半點內容都沒有的奏折,他最想寫的就是滾,但這個字費功夫,他便什麼也沒寫,直接將這些奏折丟在一堆,將它們打回去,讓寫它們的人將它們抄寫五十遍。
既然這麼愛寫,那讓他們多寫幾遍應該也沒什麼。
*
月下風雪之聲越發濃重,這一年的冬日來得有些早,關上窗,將風雪阻隔在外,崔遲雪不由想起那個時常夜探他的人,也不知對方現在在哪兒,是聽他的離開了,還是繼續潛伏在宮中。
銀鈴將殿內的銅柱添上火,暖意在屋中蔓延。
崔遲雪想起偏殿是不能燒銅柱的,“將小皇子搬到主殿來。”
銀鈴將銅柱燒好,這才福身離開,“是,殿下。”
自崔遲雪拿到鳳印,表示自己不會離開皇宮後,銀鈴便改了對他的稱呼。
當然娘娘是是不會喊的,便喊了殿下。
小皇子被抱來時包裹得嚴嚴實實,連小臉都有薄被遮擋,許是動靜過大,竟將這孩子給吵醒。
吵醒的小皇子癟著嘴就要哭,崔遲雪頭疼扶額,有些後悔讓人將他抱來。
“殿下,不如您抱抱小皇子,親近些,等小皇子習慣了您的味道,被您抱著就不會哭鬨了。”奶娘小心翼翼試探道。
她其實是見崔遲雪對小皇子的態度有些不耐,擔心宮裡人見風使舵,給小皇子受委屈,便想讓崔遲雪與小皇子親近些,二人關係好了,對誰都好。
崔遲雪沉思半晌,在奶娘以為沒戲了,自己可能要帶著小皇子回偏殿時,才聽見崔遲雪道:“將他給我吧。”
到崔遲雪懷裡時,小皇子頂著紅腫的眼睛看了看崔遲雪,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段時間也熟悉了些,這回他竟然沒哭。
崔遲雪伸手點了點小皇子的鼻尖,“這麼愛哭,一點也不像你爹。”
據他所知,謝拂已經批了半個月的奏折,整天都睡在禦書房了,就這,都還沒倒下,也沒找誰幫忙,更沒有向他求助。
跟那人比起來,這小子差遠了。
原本沒哭的小皇子不由癟了癟嘴又哭了起來。
崔遲雪:“……”
好不容易將這孩子哄睡,崔遲雪感覺自己半條命都快沒了。
這樣下去不行,謝拂都還沒因為堆積成山的奏折倒下,他卻要被這小崽子折磨得無心忙於其他事。
“銀鈴,你去內務府找幾個會照顧小孩子的嬤嬤來。”
“是。”
嬤嬤找到了,宮中頓時安靜不少。
“奴才參見皇後!”一個小太監跪在崔遲雪麵前,“陛下請皇後前去議事。”
崔遲雪雙眼一亮!
終於受不了了?!
*
禦書房內,地上堆滿了處理完還沒發下去的奏折,謝拂單手支撐著額頭,歪著身子悠悠閒閒地靠在桌上,另一隻手隨意翻看著一本書,旁邊還放著幾本彆的書。
崔遲雪到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麵,腳步微頓。
不得不說,這皇帝人品不行,長得還算不錯,難怪從前即便是傀儡,後宮卻也有不少妃嬪,甚至有些妃嬪還是官宦人家的女兒,正經選秀自願入宮的。
雖有官員之間的鬥爭,但能讓她們心甘情願,皇帝本人的品貌應當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參見陛下。”崔遲雪動作隨意,看得出來,他態度尋常,對皇帝並無敬畏之心。
“來的正好。”謝拂將手裡的書推了推,“朕想給你的宮殿改個名,總要聽一聽你的意見才好決定。”
崔遲雪:“……”
“敢問陛下,本來的名字有何不妥之處?”
名字而已,至於這麼鄭重嗎?
“沒有。”謝拂答得乾脆,“隻是朕不喜歡。”
讓崔遲雪住在彆人取名的宮殿裡,他不喜歡。
崔遲雪越發覺得這人閒得發慌,他低頭看了一眼地上堆了不少的奏折,猜測它們多半看都沒看。
一時不由皺眉。
他是想讓謝拂疲勞,卻不想因此而耽誤這些著急的奏折。
“陛下既然不喜,那便取個您喜歡的吧。”左右崔遲雪也不在意,也不太明白謝拂會在意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的心理。
謝拂也不推辭,“那好,此事便由朕定好了。”
崔遲雪站了一會兒,見謝拂隻顧著看書,沒有再與他說話的心思,忍不住問道:“陛下,您沒有彆的事問臣嗎?”
謝拂疑惑抬頭,“還應該有什麼?”
崔遲雪:“……”
直到他回到宮中,都在想著要想想辦法把那些奏折要過來。
沒等他想好,便得知有內務府的人來。
“啟稟皇後,內務府的人奉陛下的命令前來為宮殿訂製新的牌匾。”
崔遲雪隨意擺擺手,示意他們自便,隨後想起來便隨口問了一句:“新宮殿的名字叫什麼?”
“陛下命名,取了‘明堂’二字。”
銀鈴有些詫異地看向崔遲雪。
明堂……
這是崔遲雪的字。
崔遲雪揚名的那個名聲,也是明堂公子。
謝拂沒給這宮殿取名“xx宮”、“xx殿”,而是直接就叫“明堂”兩個字。
崔遲雪閉目輕歎,輕笑一聲:“罷了。”
*
翌日,謝拂便收到崔遲雪傳來的消息,“臣願意送他們出宮。”
謝拂有些意外,心裡猜測對方是不是有彆的想法,然而他這回真冤枉了崔遲雪。
崔遲雪不僅答應了送那些人出宮,還已經調查好了所有人的身份背景家世情況,有家庭的放還歸家,一些孤女,便送她們去庵堂為皇帝和小皇子祈福,不必出家,其實就是換個地方住,待遇比不上宮裡,卻也不會真像尼姑那樣清苦。
出宮時會發放一定的金銀,若是有心儀之人,隻要消了身份,也能成全他們。
這條件不可謂不寬鬆,謝拂看了沒什麼問題,“皇後辦事,朕放心,便全權交由你負責。”
*
後宮中人最先收到消息,她們自然不願。
眾人紛紛跪地,“殿下,求您給妾身們一條活路,我等乃陛下的人,您趕我們走,豈不是在比我們去死?若這真是殿下想要的,那妾身……妾身……”
說著,她咬咬牙,便要往崔遲雪身邊的石凳上撞去。
還是其他人及時將她拉住,紛紛勸道:“姐姐彆衝動,皇後殿下性情寬仁,此事一定有誤會,咱們聽殿下說完再說也不遲。”
崔遲雪沒什麼表情的臉上此時看向說話的那名白衣妃嬪,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色,“沒有誤會,這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本宮的意思,你們若是願意,自然皆大歡喜,若是不願意,大可以去問陛下。”
崔遲雪同意是同意了,但休想讓他給謝拂背鍋,此時點明是皇帝的意思,他倒要看看,她們會不會去找謝拂,而謝拂又是如何應對的。
這些女子會去找皇帝嗎,答案是會的。
她們多少也受過寵,大約是不信皇帝會這麼對她們,隻覺得是崔遲雪的想法。
然而找到謝拂後,謝拂的態度卻令她們大失所望。
男寵們便罷了,他們本就是皇帝收來掩人耳目的,雖試過,卻並不寵,能夠出宮,甚至舍棄現在的身份,他們自然答應。
女子們卻滿心不甘不願,哭著求謝拂,“陛下若是嫌棄臣妾,大可以將臣妾丟的遠遠的,不看便是,可陛下要臣妾出宮,這是在要臣妾以命護清白嗎!”
似乎謝拂再說一句,她們便真的能當場向他證明自己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謝拂:“……”
他皺著眉,深切地感受到了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這個身份好處不少,但麻煩也不少,偏他還占了彆人的身份,不能對這些人太隨意。
他忍著揉眉心的衝動,聲音冷淡道:“朕不好美色,過去是逼不得已,是朕對不起你們,如今願意放你們自由,並給予補償,願意出宮的,會幫你們找好去處,若是不願意出宮,今後恐怕也隻能呆在後宮中守活寡,無寵無子,你們也願意?”
無寵無子四個字嚇到了眾人,但她們還是忍住了。
有些人到底對皇帝有著期待,不願意因為暫時的利益而離開,想留下來搏一搏機會。
最終,離開的隻有男寵和一部分妃嬪。
崔遲雪收到消息,也不為沒有所有人都離開而失望,他給其他妃嬪們遷宮,將她們安排去了麵積較大,卻比較偏遠的宮殿。
得知此時後,眾妃表情陰鬱,心中憤憤不平,想告狀,可謝拂就像沒聽見沒看見似的,根本沒什麼動作。
當內務府聽命撤銷了翻牌子這件事後,所有人才真的開始心中不安。
不會吧……
皇帝從前便不是什麼清心寡欲的人,她們不信,以後能忍住,一眼對方忍不住,那便是她們的機會。
可要讓她們失望了,謝拂又不是真皇帝。
後宮中動亂了一陣,終於塵埃落定,前朝卻還沒有消停,有大臣跳出來委婉表示謝拂不該放人出宮,就算是放一少部分都不行。
“……此事不可開先例,還望陛下三思!”
那人跪著,謝拂表情淡定,神色從容,不疾不徐道:“本朝開國以來,都沒有先例,所謂先例,不過是前人做了,後人效仿,朕既能做後人,也能為以後做一回先人。”
至此,此事再無轉圜的餘地。
消息傳入百姓中,百姓們議論紛紛。
“這皇帝怎麼還把自己的女人送出去的?這腦子……”不會出什麼問題吧?
“說什麼呢,陛下分明是心善,才放那些女子歸家。”
“宮裡就陛下一個人,就算他每天換一個人睡,那也要兩三個月才能輪一回,這擱誰誰不荒?少一些人,陛下也能不那麼累不是?”
百姓們說起這事來都是意味深長的表情,似乎有什麼奇怪的消息在眾人中心照不宣地傳開了。
有謝拂以身作則,京中家裡妻妾太多的,也放了一兩個出去。
一時間,皇帝的名聲非但沒有被毀,反而因此而更好了,百姓們不覺得皇帝丟了臉,反而覺得他心地善良。
朝臣們聽說後,紛紛無語。
倒也算意外之喜。
*
“麵對那麼多美人,陛下都無動於衷,看來臣的建議有效,修身養性不僅能履行你我約定,還能對身體好。”
謝拂:“……”
崔遲雪隨手將一本處理過的奏折丟去另一邊,又撿起另一份,發現還是處理過的。
他微微皺眉,接著一本一本看過,這才發現,這一堆都是處理過的。
崔遲雪銳利的目光看向正在看書的謝拂,冷笑了一聲,忍著怒氣問:“陛下,您說要與臣分擔的政務呢?”
謝拂這才裝模作樣地放下書,神色正經地看向他,“已經處理完了,皇後下次請早。”
崔遲雪:“……”
崔遲雪深吸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似乎被對方給誤導了。
他微微皺眉,懷疑地看著他,似是覺得他做了什麼手腳。
“你到底怎麼處理完那些奏折的?”
不高興時,竟是連陛下也不喊了。
謝拂倒也沒瞞著,微微一笑道:“奏折看著是累人,可聽著卻簡單許多。”
崔遲雪瞬間明白了。
他憤憤起身,“這次是我輸了。”
他沒說下次也會贏你這種話。
能贏就用事實說話,若是沒贏,那說出來也隻顯得自己有些難看。
謝拂見他要走,咬了咬唇,心情不悅道:“你我之間,難道隻有輸贏嗎?”
崔遲雪皺眉。
不然呢?
他們之間還有什麼?
崔遲雪不明白,這人是怎麼說出這種話的,他是忘了利用自己的事了嗎?
謝拂跟皇帝的約定,已經上了正軌,之後的日常便是工作工作工作,等小皇子長大,把皇位丟給他,一切便都結束。
可事業上了的正軌的他,竟然還沒跟小七在一起。
明明是他的人,卻連多看幾眼的機會都很少。
而此時,崔遲雪又要走了。
謝拂有些壓抑不住心中的情緒。
“皇後,其實有個辦法,能讓你站在台前,而朕退居幕後,你想知道嗎?”
崔遲雪挑眉,心頭微微一跳,轉頭看他,眼中儘是不信,“陛下想耍我,也不必說這麼離譜的話。”
這人花了十多年,才搶回自己的權利,能輕而易舉交出去嗎?想也知道不可能。
“你都不問朕,怎麼知道不可能。”謝拂態度隨意,好整以暇地等著崔遲雪開口問他。
然而崔遲雪隻是多看了看他,轉而笑了一聲,便作罷。
轉身離去,“明日臣還會再來。”擺明不接他的茬。
謝拂:“……”
*
回到宮中,將殿內的宮門打發下去,崔遲雪麵上淡定自若的神色才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幾分驚疑不定和微微皺眉。
怎麼可能,自己腦子糊塗了嗎?
他不想多想,然而之後的情況卻讓他不得不多想。
自從那天過後,謝拂就跟打開了什麼開關似的,整個人變了一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