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兒乾都司的寒冬，哪怕是窩棚裡皮糙肉厚的牲畜也很難熬過。

孔淵這廂剛上了秋闈桂榜，那廂老母就開始給他拾掇盤纏，好讓他早些去順天府備考春闈。

近些年來冰雹雨雪不斷，天也年年歲歲愈加寒冷。孔淵早些啟程，倒也好避過這場寒冬。

胞弟孔博悶聲不吭，蹲在院子裡替老母掰新收的苞穀。老母坐在炕頭，一邊替孔淵縫冬衣，一邊扯著嗓門抱怨他：“你大哥都中了舉人了，你還天天不思進取。趕緊掰完這批苞穀，趁著你大哥這幾天還沒進京趕考，你央他多指點指點你。保不準以後像你大哥一樣有出息哩。淵啊，你說是罷？”

話茬子轉到孔淵這頭，是截然不同的語氣了。自從他中舉，母親一邊得意洋洋，對著鄰裡鄉親都快使鼻孔瞧人了，嘴上還在自謙；而一邊又對著家裡這個“舉人老爺”也生疏恭敬起來，生怕心高氣傲的大兒子，一進京就將家鄉老母忘在腦後。

她總拐著彎地提醒：“淵呐，你說順天府是個啥子樣子哩。總歸不像奴兒乾，一群不開教化的蠻子紮堆，京城肯定是頂頂富貴氣派的哩，你到時候中榜了，記得多”給老母捎回來些稀罕玩意兒，娘也好睹物思人啊。哎喲，你以後孤身一人遠在京師，這教做娘的怎能放下心唉。”說罷，她歎了口氣，又開始給孔淵納起鞋底來。

瞧，她曉得兒子是個什麼秉性。若是纏著他說多了，孔淵必定心生厭倦。於是也不直說教兒子回頭接自個兒進京享福，隻講“多捎回些稀罕東西”“睹物思人”之類的漂亮話。哪怕真真不肯接她過去，不也在這窮鄉僻壤不愁吃穿啦？

孔淵心裡門兒清。他再怎麼同家裡人不親近，也不喜歡奴兒乾這個地方的人。他與胞弟幼年失怙，母親固然彪悍強壯，到底幾個漢人紮在這女真人的堆堆裡也孤立難援。

奴兒乾都司，說得好聽是都司，到底還是女真人的地界。朝廷每年撥幾個人來瞧上一眼，走馬觀花般地視察一番，又匆匆打道回府去。

於是他順著母親的話道：“母親大可不必如此。待淵金榜題名，必然要接母親去京中享福養老才是。”

老母笑眯了眼。孔淵往院子裡一瞧，他那個彆扭的胞弟掰彎苞穀不曉得去哪兒了。

也罷。孔淵理了理衣襟，心道：哪怕他再怎麼不思進取，待我這個兄長功成名就，還怕養不起他一個閒人？

辭行之日很快來臨。鄉裡還是有那麼幾家漢人，平日裡本就走得近，這會子更是生怕鄉裡這好不容易出了一個的舉人老爺——孔家大郎缺衣少食，給他塞這塞那，塞得孔淵大包小包壓彎了腰。

胞弟孔博在院子門口，彆彆扭扭地也不肯來同他說話。孔淵隻得招呼他一聲道：“博弟，你在家裡定要照顧好老母，自己的功課也千萬莫要落下！”他坐在高頭大馬上，被鄰裡鄉親簇擁著越走越遠，看不清門檻處的幼弟與老母了。

孔博嘁了一聲，轉頭回自己屋子了。孔母今兒個也沒心思計較他這點小情緒，隻顧著滿眼含淚目送她有出息的大兒。

就著此刻眾人簇擁他騎馬出村的畫麵，孔母幾乎看見，回頭大兒衣錦還鄉的光榮場麵。到時候必要大擺宴席，宴請鄰裡鄉親三日不醉不歸。

這一遭赴京，他先繞行至遼東都司。若說奴兒乾空掛了都司名頭，遼東都司倒是真真的教他見識了何為“普天皆是王土，四海皆是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