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車上,我瞥見後視鏡裡我的臉上和嘴角都有了淤青,不忍直視。
江森從終端裡調出了一份資料,又點了幾下終端開啟了攝像錄音功能。
他先是說了一串編號,才開始問我:“你出身在中心三城?”
“對。”我點頭,“父母在是那裡某戶人家的幫傭。”
江森嗤笑了聲,“公民序列號最後四位。”
我如實報上,隨後便看見他進入了某個信息權限庫,淡藍色光芒熒熒照在他臉上。
嘖,說什麼個人信息絕對保密,原來是權限不夠高哇。
他掃了幾眼,望向我,“你在德麗莎中學讀到五年級時,為何突然輟學去了十二城?而且居然從三年製中專讀到二年級又輟學了。”
江森自言自語道:“居然還有三年製的中專。”
如今人均壽命延長,相對的教育製度也有所改變,小學八年,中學讀十年,大學讀八年。當然,十城、十一城、十二城這種落後的城市,人均壽命可沒什麼變化了,教育製度自然沿襲過去的。
我看著他這種上等人驚詫的樣子就想笑,但依然老實回答道:“德麗莎中學是伊瓦汀公學的附屬學院,也就是方便奴仆子女陪讀照顧小姐少爺們而設立的學校,學費高昂,且旨在教育我們如何成為合格的傭人。”
江森不置可否,隻是等著我回答。
我又道:“但我不想當奴仆,我想要更自由一點。如你所見,我貧賤、可悲、狼狽,但我寧願在十二城的某個車間裡,靠自己的努力賺錢,而不是出賣我的笑臉。我學不會殷勤,也沒辦法說好聽話,我知道有很多機會,努努力就可以直上青雲,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你——”江森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許久才道:“但你現在也毫無尊嚴可言。”
差不多得了,我說你就聽,彆戳穿我。
我煩得要死,但是繼續這個人設,隻是苦笑。
江森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又問:“那你為何讀了中專後又輟學了?在我看來,你隻是好逸惡勞,不願努力罷了。”
我平靜地說:“沒有錢。”
“據我所知,中心十二城是有補貼的。”
江森淡淡道,似乎拿捏住了我的缺漏。
“大少爺啊你。”我沒忍住笑出來了,低聲道:“補貼確實夠學費了,但是隻要我在讀書,就沒辦法賺錢。”我看向江森,“衣服要錢,吃飯要錢,教材也要錢,一些實操課要去工廠,路費要錢,參加要報名費,洗漱用——”
“彆說了。”江森打斷了我,身上遊刃有餘的姿態已經消解,那不沾人間煙火的清貴氣息在此刻仿佛也頹靡下去。許久,他有些猶豫地道:“抱歉,我不了解。”
真奇怪,他打我幾次,不覺得抱歉,但聽了點底層人的窮困反而覺得抱歉了。
不過無所謂,賣慘成功了就行。
江森說完後,便再次盤問下去,但他或許多少並不甘心覺得我這慘是真實的,於是他的下一個問題更加尖銳:“事發前,你與車間組長奧爾波特有過糾紛,我很好奇為何你們關係變好了?是怕被報複,所以主動求和了?這就是你的尊嚴?”
不和好怎麼陰他,不過倒是問到了點子上。
但可惜問太晚了,現在死無對證。
“是他主動求和的。”我露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他說他隻是一時衝動,但現在受到了停職的處罰,車間裡的人又都對他有意見,希望他複職後能對大家表現出關係很好的樣子。可我其實並不願意,我不喜歡他的為人。”
江森點頭,“繼續。”
我又道:“但停職那段時間,他過得很窘迫,給我看了很多欠條。他說他在養他殘疾的妹妹,妹妹的治療要花很多錢,還告訴我他的家庭很糟糕,父母都有賭癮,甚至經常找人打他要錢。我記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是,之前確實有人上門找他討債。”
“我討厭他,但他的妹妹無罪,他變成這樣也有父母的責任。”我笑了下,有些無奈地道:“我在德麗莎就讀時,我哥哥就已經先輟學打工了,他也支付很多學費供我讀書,因為父母的薪資不足以供兩個孩子讀書。我自己輟學到這裡讀中專時,沒多久就收到了哥哥的死訊,他勞累過度猝死了。所以,我原諒了他。”
哥,反正你現在也是黑戶吧,就當你死了吧。
江森再次啟用權限,查詢過後,問道:“那你們之後也一直保持著友好的關係麼?”
“勉強。”我回憶了下,“其實更多時候是他在說,我在聽。不瞞你說,他跟我說過他在策劃一些事,並且希望我能加入,還說願意讓我打頭陣。我不太了解,但他一直希望我能把我的公民序列證給他,也曾多次說他們的組織成員很喜歡我。包括最後一次見麵,也就是被抓時,他還一直拉著我說不要害怕跟他一起走。”
“我其實直到入獄了,才知道他在做什麼。”我有些苦澀地道:“如果當時問清楚,勸勸他就好了。”
江森神色平靜,但聽著我的話,麵色越來越奇怪,最後他問道:“你就沒有想過,他是為了讓你當替罪羊嗎?讓人緣更好的你代他接受風險嗎?”
“不可能。”我迅速反駁,“雖然他個性有點糟糕,但我覺得他不是那樣的人,願意被父母壓榨還任勞任怨的人,不會壞到哪裡去。”
“所以你到現在,還相信他說過的話?”江森點了下終端,將數據信息展現在我麵前,淡淡道:“他的家庭成員信息,需要我讀給你聽嗎?”
不用,我當然知道,他妹妹在打工養他,因為他有賭癮和毒癮。
父母七老八十了,養老金賬戶都在他手上,他甚至還有個被他家暴的丈夫。
我努力假裝認真地看,最後渾身顫抖,神情震撼:“……怎麼會,不可能,他——他竟然是——為什麼——怎麼——”
我攥緊拳頭,恨不得朝天呐喊狂問十萬個為什麼,餘光瞥見江森的視線裡透著複雜。
“我錯怪你了,原來你真的——”江森按了下眉心,歎出一口氣,又道:“我不該如此揣測你的。”
江森又道:“你下車吧,事情結束後,我會幫你向工廠那邊說清楚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假裝看不出來他的歉意,認真道:“謝謝你讓我看清楚了奧爾波特的為人,但我不願意接受你的憐憫,因為你對待亞連的態度令我十分厭惡。一旦接受了這樣的憐憫,我的尊嚴就變成可以標價的東西了,但——”
“你可以對亞連好點,他是喜歡你的,你或許也是喜歡他的。”我笑了下,又道:“至於我的工作,就當是對不小心造成了你們的誤會的懲罰吧,我有手有腳,可以找到新的工作的。”
江森怔在原地,長久地凝視我,黑眸如暗色火焰湧動,“你怎麼——算了,你是覺得你很偉大很灑脫嗎?明明有對你我都好的選擇,為什麼要這麼固執的當這種老好人?剛剛如果不是我猜出來,你就死了,知道嗎?還是你們這種——”
他話音頓住,原本可以脫口而出的對底層人的嘲諷在這時候反而變得遮遮掩掩起來了。
我打開車門,下了車,看向他道:“我的父親告訴我,要當個老實人,好人會有好報的。”
那個夜晚,他說完後,我與哥哥學會了撒謊。
他沉默了下,麵色越發難看。
我又道:“你可以伸出手嗎?”
江森望著我,有些奇怪,卻仍然伸出了手。
我握住他的手,將手心的藍寶石袖口放在他手心上,“你打我的時候掉的,我撿起來了,它看起來很貴,記得收好。”說完我轉身離開,數了數,數到第三時,聽見身後車門打開的聲音。
沒幾秒。
江森追過來拉住我的手,他微微咬了下牙,低下了昂貴的頭顱,“對不起,我……以為你是那種費儘心機隻想趨炎附勢毫無自尊的人。”
我當然是,不然你以為你的寶石袖扣怎麼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