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去看我嗎?”黃瑤明知故問。
“我會。”唐小虎信口雌黃。
撒謊。
黃瑤皺起了眉,但又不想兩人最後一麵留下的是這麼難看的表情,便歎了口氣,又舒展了眉頭。
要是唐小虎知道黃瑤心中所想,他可能會覺得冤枉。
他不是個純粹的唯物主義者,他相信地獄,相信來生,相信鬼魂。
死後他就可以永遠陪在瑤瑤身邊,那又怎麼不算去看她。
“該進去了。”唐小虎說。
“你先走吧。”黃瑤執拗道。
他們都無法做那個先轉身的人。
時間在他們耳邊吹過,像風一樣。
黃瑤似乎聽見了時間行走的聲音,秒針滴答響起,分針拖著沉重的腳步,它們是如此著急奔赴結局。
並不出乎意料,最後妥協的依然是唐小虎。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黃瑤,然後決絕地轉身,走出了機場大廳。
京海的機場很大,他似乎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出黃瑤的視線。京海的機場又很小,黃瑤抬眼就能看到外麵起了霧,唐小虎的身影步步隱入霧氣,像是在變得透明。
告彆比黃瑤想得要短,不過她們好像用了整整七天來告彆。
她久久地佇立著,同時也是在和京海告彆。
這裡也是她的故鄉,她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但下次回來又是什麼時候呢?
她突然想到古代那些離京趕赴封地的王公貴族,一去三千裡,無詔不得回京,否則就以謀反論處。
而她再回來是什麼時候?高啟強什麼時候會需要她?
需要她頂包坐牢,需要她當誘餌,需要她去挨槍子,需要她去聯姻,甚至需要她去獻祭?
她的人生會在什麼時候戛然而止?她又該用什麼心態度過以後的每一天?
不過已經不重要了。
愛在倒數七天化為烏有,愛在倒數七天天長地久,她可以帶著這七天的回憶永遠地生存下去。
*
唐小虎回到車上,唐小龍正在打電話。
他的語氣有點不耐煩:“你去送什麼啊,差你一個送機的嗎?你今天沒課嗎,瞎跑什麼?不是說了不讓你去唱歌,活膩了是吧?”
唐小虎拉開車門,唐小龍連忙心虛地掛斷電話。
“送走了?”他問。
唐小虎不答,而是說:“哥,回舊廠街看看吧。”
“行,回去看看。”
舊廠街早已改建,唐小龍把車停在一棟高層建築下,這裡曾是他們的家,前麵不遠處的大型商超就是曾經他們當管理員的市場。
兄弟倆誰都沒有下車,而是各自點起了一根煙。
唐小虎看著那棟陌生的建築,沉默地抽煙,不知在想些什麼。
“人找到了?”唐小龍問。
“還沒,”唐小虎搖頭,“哪有那麼好找。”
他已經派出去很多人尋找過山峰的行蹤,隻是目前還沒有消息。
過山峰是個徹底的殺手,是隱藏在黑暗中的鬼魂。如果說他們曾經犯下的暴力行為更多是達到目的的手段,那過山峰就純粹是出於殘忍弑殺的本性,鮮血和殺戮使他感到興奮。
唐小虎知道,但他義無反顧,他也沒有選擇。
唐小龍也清楚,他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弟弟去送死。
“找到人,你告訴我吧。”唐小龍抽完了一支煙,把煙頭隨意地彈出車窗。
唐小虎搖搖頭:“和你沒關係,哥你彆摻和。”
“但我就你這一個弟弟。”唐小龍轉身看著他,他的雙眼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
“你告訴我,我要怎麼跟爹媽交待,”他近乎崩潰地吼道,“告訴他們我眼睜睜看著你去死嗎!”
唐小虎故作輕鬆一笑:“你們怎麼都覺得,我就非得死在過山峰手上啊?”
“靠。”唐小龍罵了句,轉過頭看向窗外。
“哥,”唐小虎在唐小龍手臂上砸下一拳,笑著說,“你什麼時候成家,再生個孩子,也好給唐家傳宗接代。”
“你tm少管我。”唐小龍還在跟他賭氣。
看著他的後腦勺,唐小虎的神色逐漸落寞。
這個時間,瑤瑤應該已經上飛機了。雖然那邊安排了人接她,但大過年的她能去哪呢?
他沒去過北城,對這個兩千公裡外的城市所有的了解都來自於新聞和瑤瑤的描述。
新聞裡,這是一座曆經滄桑的巍峨城市,曆史的厚重和新潮的時尚並存,是所有人都心向往之的地方。
但在瑤瑤的敘述中,那裡冬天很冷很乾,夏天很熱很潮,秋天狂風大作的時候,她總是會想念京海。
沒有了他,還有誰能用命去保護她呢。
但如果沒有他,瑤瑤也不會遇到這件事,更不會慌亂地逃離京海。
一切命運都是上天寫好的劇本,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馬不停蹄地跌入自己的命運之中。
但他是始作俑者,他務必逆天改命。
“哥……”
唐小虎想交待兩句身後的事,卻被來電打斷,是高啟強的電話。
“強哥,”他接起來,“我還在查……”
“小虎,你手頭的事先停下,回來一下。”
高啟強說完就掛了電話,剩下兄弟倆麵麵相覷。
雖然行動被叫下暫停,但唐小虎心中的不安感卻越來越盛。
高家彆墅,唐小虎剛一進門就聽見高啟蘭憤怒的聲音。
高啟蘭什麼時候都是穩重的,波瀾不驚的,何曾有過這麼失控的時候。
唐小虎三步並做兩步跑了進去,隻見高啟強坐在沙發上,臉色陰沉,高啟蘭站在他麵前,抱著手臂。陳書婷站在遠端的落地窗前,似乎不願插手兄妹的爭執。
一切都顯得那麼異樣。
“哥,我真的對你很失望。”高啟蘭搖了搖頭,不想再說,走到了客廳的另一端。
“小龍小虎回來了,”高啟強招了招手,“進來吧。”
唐小虎走了進去,問:“強哥,您交待的事,怎麼突然停了?”
“嗯,先不用了,”高啟強摸了摸鼻子,“先讓瑤瑤在外麵待一段。”
“什麼叫在外麵待一段?”高啟蘭冷笑一聲,“她說她永遠不回來了,這叫流放!”
陳書婷終於出來打起了圓場:“小蘭,也彆說的那麼難聽。北城是遠了點,但起碼也是首都。”
“大嫂,”高啟蘭深吸了一口氣平複情緒,“你們有沒有想過,她已經沒有家了,你們把她趕走——”
“什麼叫我們把她趕走!”高啟強忍耐至此也終於爆發,他重重一拍茶幾,站起來怒道,“你搞清楚,是她自己要走,你還以為她是那個小姑娘嗎?她比你想的有主見多了!”
“那是誰逼她走的?”高啟蘭眼中滿是失望,“哥,你總是這樣,你總是覺得錯都是彆人的,而你是無辜的。但你真的無辜嗎?”
說完,她一甩手往外走去,一刻也不想多待。
直到現在,唐小虎才從她們破碎的爭吵中還原了事情的真相。
為什麼瑤瑤走的時候那麼絕望,為什麼針對過山峰的行動突然被叫停,為什麼高啟蘭憤怒得幾乎失態。
一切都有了解釋。
黃瑤早就猜到了一切,並且用她不再回來的承諾,換他的平安。
為什麼?為什麼?他在心裡不斷發問,究竟為什麼?
他感到濃重的恐懼,對生離的恐懼遠勝於死彆。
死亡並不是終點,隻是帶著對來世的祈盼走出了時間。但生卻是無窮,是在回憶築成的牢籠中的無期徒刑。
她怎麼能這麼殘忍?
他想要說什麼,但無論說什麼都是對她的辜負或背叛。他能做的隻有接受,沉默地接受她的一切安排,像他一直做的那樣。
突然響起的門鈴救了他一命,因為家中阿姨不在,剛走到門前的高啟蘭便順手開門,又拿著快遞走了回來。
“嫂子,哥的快遞。”
“小蘭你拆了吧。”陳書婷掐著眉心,甚至沒有抬頭。
高啟蘭徒手撕開了快遞盒,裡麵掉出了一個輕飄飄的紙包。
她的眼皮先是重重地跳了兩下,但因為還帶著氣,甚至沒多想便直接拆開了紙包。
“啊————”
高啟蘭發出一聲變了形的尖叫,捂著嘴向後跳了一大步。
“怎麼了?”唐小虎衝了過去,隻見高啟蘭的臉色像見了鬼一樣,顫抖著指著地上的東西。
地上躺著一張米黃的紙和一片紅色的碎片。
唐小虎從沒覺得自己如此僵硬過,他也從沒覺得自己的視線如此好過。
他想緩緩蹲下,肌肉卻在瞬間失去力量,重重地跪了下來。
他伸出手想去觸碰紅色的東西,卻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捆住了手腳動彈不得。
那是一片指甲,一片還連著血肉的,被生生拔下來的,右手食指的指甲。
指甲做了紅色的新年款美甲,顏色已經和血肉融為了一體。指甲前麵並不圓潤,那是兩天前剛剛斷裂過的緣故。
這是瑤瑤的指甲。
一旁的紙上,赫然是七個鮮血寫成的字——
這是女人的優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