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到雲山觀內已經接近正午了,入觀後觀主青暉道人親自迎接,引著眾人去專門供奉大昀名臣良將的忠武殿。
上香時王老太君站在最前頭,謝硯深、謝濱、高大夫人次之,最後才到方氏、龍鳳胎和玉憐脂。
祭拜過先鎮北侯靈位後,侯府大管事來報,已經備好了素膳等著主子們用。
王老太君和謝硯深自然是一同用膳,大房那邊由於高大夫人身子不適,謝濱求得老太君同意後,和方氏、龍鳳胎一起陪著她去觀中另一間客堂歇息。
玉憐脂顯然不可能留下和老太君、鎮北侯單獨用飯,但是她也不打算跟著大房。
“濱叔,”她走到謝濱麵前,輕聲道,“我想先去給爹爹娘親供盞燈。”
少女今日一身素白,配著浮光繡金的群青帔帛,深色裹著她的肩背,更顯身形纖弱,她的麵容有些蒼白,說話時聲音很細,垂著眼。
瞧著心緒不寧,很是低落。
謝濱看在眼裡,歎息一聲,沉重地點點頭:“是該去的,但你身子也不好,不如先去用過膳,然後我陪你一同去?”
玉憐脂沒有說話,隻是微微低著頭,沉默了許久,最後抬眼看他,眼中是蒙蒙水霧,嘴唇輕動幾下,但沒有發出聲音。
謝濱對上她的雙眼,想接著勸的那些話就像閉閘後被堵住的水,根本說不出來了。
“……我知道了,我著人陪你去,”隨後他揮手召上來兩個管事,指給她派遣,
“有什麼需要的儘管吩咐他們,好孩子,記得替我給你爹娘上柱香。”
玉憐脂含著淚用力點點頭,拜彆殿中眾人,帶著下人往雲山觀南邊去了。
兩個大房管事負責打點好一應事宜,辦妥之後引著玉憐脂去了供奉的地方,隨後和其餘玉氏家仆同在外頭候著,隻有關嬤嬤陪著玉憐脂進殿。
玉憐脂望著眼前兩個牌位,跪下磕頭,燒紙,三根細香捏在手裡輕晃幾下,待火苗消去後插在壇中。
“阿爹,阿娘,再等等我。”她輕聲說。
透白香霧幽幽繞升,似乎要將她的話一並攜入黃泉地府。
她站在靈前,沒有眼淚,也沒有表情,像是在出神。
不遠處守著的關嬤嬤思忖片刻,快步走到她身旁,附耳低聲:
“姑娘,外頭侯府的人已經叫我們的人看著了,京裡的掌櫃們在殿後的廂房裡等您。”
玉憐脂攏了攏身上的帔巾:“走吧。”
*
關嬤嬤在房門口敲了五下,四長一短,門內傳來橫木移動的聲音,隨後打開。
玉憐脂一步踏入,與房內齊刷刷站起的一女六男對上眼。
“少東家。”
“少東家。”
“……”
七人俱是俯首,其中六人渾身緊繃,能清晰地感覺到麵前少女的眼神從他們身上一個一個掃過去。
不帶情緒的冰冷。
“好啦,”過了好半晌,頭頂才傳來一聲輕笑,“這麼緊張做什麼。”
幾人如釋重負,但也不敢再像玉憐脂進來前那樣坐著,等她坐下後,按照順序在她麵前站好。
不是他們小題大做,實在是眼前這位少東家手腕強硬。
他們負責玉氏京城的產業,一共七人,有四個是兩年前新調過來替任的,而被替換掉的那四個舊掌櫃……
下頭的人隻隱約曉得他們犯了事,被少東家扭送去了遠地,據說是關外,隻不過送出去之後是死是活,就沒人知道了。
反正,當初玉東家和夫人死訊傳回來後倒戈逆反、聯合外人圍攻玉氏的,一個不留,全部被少東家拔了個乾淨,連帶著他們的家裡人,也全都失去了蹤跡。
蘇州老宅那邊在東家和夫人靈堂上跳的最厲害的幾個人,沒出幾月就遭了報應,瘋的瘋,殘的殘,報了官也隻得出個是他們自己運道不好的結論,下半輩子活著比死更痛苦。
如今他們這些人被少東家派來京城做事,家中父母妻兒卻都留在了江南,被少東家放到宅裡養著,他們做好了事,家裡人便好吃好喝,錦衣玉食,若是有二心,或是放縱懈怠,那下場就擺在前頭。
玉憐脂看著眼前的六男一女,最後對站在最左邊穿白麻衣袍的女子招了招手:
“素靈阿姊。”
麻衣女子隻有一根木簪挽發,麵若冰霜,自玉憐脂進來起便沒變過表情,是七人裡唯一一個淡然不懼的。
玉氏京城的大掌櫃,段素靈。
掌管玉氏在京城中所有藥堂、醫館、潛入各府的人手,還有玉氏私養的武師。
京城中,除了關嬤嬤之外,段素靈毫無疑問是玉憐脂最信任的人。
玉氏從發家那一代起一直在江南各個地方興建善堂、義學,收留孤兒、窮苦孩子,除了積德之外還有另一個用處,那就是為玉氏培養有用又忠心的人。
這種做法其實曆朝曆代都有,多不勝數,玉家先祖也隻不過是效仿前人而已。
隻不過真正做起來就會發現,用這種方法,想要像話本裡那樣培養出一大批死士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一兩百個窮苦孤兒養大,先去除身有殘疾或心智不全的,再去除心術不正、好吃懶做的,然後還要去除能力太過不濟的,剩下就沒幾個了。
絕大多數就是性格老實本分,忠心耿耿,再要多些彆的也著實沒有。
想從裡邊挑出來十分聰明有資質,還知恩圖報一心為著玉氏的人,可以說是難上加難,但隻要脫穎而出,有一個算一個,絕對都是玉氏的梁柱,主家最信任的人。
玉氏如今的二當家呂貫君是一個,而現在玉憐脂喚作“阿姊”的段素靈就是另一個。
段素靈是玉氏某個偏僻鄉下善堂的堂主從一個水桶裡救出來的孤兒,想來是家裡人要把她溺死。
但段素靈天生命硬,說是從水裡撈出來的時候臉已經發青了,但愣是沒斷那口氣,被救了回來,長到五歲的時候被挑中進了蘇州玉宅裡培養。
她天資極高,醫毒兩道皆是頗有造詣,聰慧過人,且有武功傍身,可以說,如果沒有她在,玉憐脂想要在京城裡安插人手,短短兩年絕對不夠。
其餘六個京城管事也都在她的調配下做事,她的權力僅次於玉憐脂本人。
段素靈的眼神柔和下來,快步走到玉憐脂跟前:“姑娘。”
玉憐脂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她坐下,眉心皺起:
“久不見阿姊,阿姊瘦了許多,是我不好,讓阿姊這般受累。”
段素靈沒有坐,依舊站著,仔細打量著眼前比兩年前更加纖弱、麵上病氣隱有加重的少女,沉重地搖了搖頭:
“我不曾受什麼累,倒是姑娘您,可有按時服我配的藥?我近日又製了新的方子,待試藥後妥當了就讓人送去給您,千萬要注意身子,一食一飲都需小心。”
“好,好,我都聽阿姊的。”玉憐脂自然謹遵醫囑,隨後話頭一轉,
“阿姊,我讓你們帶來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