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五月,在經曆了漫長的折磨之後,顧輕舟決定不再耗費自己的生命,在早死和晚死之間選擇了晚一點再死。
他終於還是休學了。
和班主任溝通好去學校取東西的那一天,他感到久違的輕快,被壓抑了這麼多年,骨骼都仿若生鏽了,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咯咯”的響動。可他卻沒有多高興,有關於未來的沉重的前路擺在他麵前、壓在他肩上,他無暇體會喜悅。
手機在外衣兜裡發出不明顯的嗡鳴,是韓琛發來的質問他為什麼不去學校了的消息。顧輕舟把手機丟回兜裡。韓琛要是真的關心他,不會現在才發來消息,這隻是她對他沒有按照她的預料活著的怒火,畢竟韓大小姐的生活從不允許變數的存在。
韓琛沒打算要過孩子,剛懷孕的時候她甚至想過把顧輕舟打掉,但顧聞武需要一個孩子以應付顧輕舟的奶奶抱孫子的催促,老人家興許不是真的喜歡這個孩子,但有總比沒有要安心。韓琛那時還沒有如今這般厲害的手腕,考慮到她需要顧家來供應資金,隻好留下了這個孩子,顧輕舟也因此掙回了一條命。隻不過生是生了,她可完全沒想好好養,多數時候管一管顧輕舟的事,也僅僅是因為催產素的殘留造成的那麼幾滴母愛,以及對變數的痛恨罷了。絕大多數時候這一對母子,都如同彼此人生中最熟悉的陌生人,實在沒什麼好互相交流的。
於顧輕舟而言,沒交流實在要比有交流好太多了。他還記得小學的時候因為韓琛不想每天早上還要起來為顧輕舟準備早飯,就每周給他準備上二三十塊錢讓他自己出去解決早飯。那天放學,他被幾個小混混堵在了巷子裡,讓他把身上的錢都交出來,否則要他好看。顧輕舟原本沒打算理會這些人,畢竟這裡離學校不遠,喊一嗓子就能喊到隨著他們放學而一起下班的老師,在這裡實施勒索敲詐,實在不是什麼聰明的行為。那幫小混混看他沒反應,以為他害怕了,在裝聽不見,就直接上了手,幾個人一起把他摁住,他的膝蓋正中瀝青路麵上的玻璃碴子,玻璃鋒利的邊緣劃破了校服褲子,血跡順著蔓延了出來。那幾個小混混眼看著見了血,似是被嚇住了,愣了一愣,為首的那個見狀惡狠狠地勒令了他不允許去找家長告狀,便忙不迭送地領著小弟們跑了。
顧輕舟扶著牆站起來,看了眼鮮血淋漓的膝蓋,臉上沒什麼表情,那些小混混的威脅委實有些多餘,韓琛現在的精神狀態簡直像個不定時炸彈,就算他今天運氣好,碰上韓琛情緒穩定的時候,她也隻是能容忍顧輕舟的存在,對他視而不見。至於旁的,彆想讓她多問一句。
可惜,韓琛精神狀態穩定的時候實在是少,顧輕舟那天也沒能趕上。韓琛生產的時候隻有她一個人,她與本家早就斷了關係,連懷孕的消息都沒告訴她父母。獨自撫養孩子,還事事都要她操心,因此落下了嚴重的產後抑鬱。顧輕舟上小學的時候韓琛的公司還沒能做大,太多事情都要她親自經手,在公司裡能靠藥物保持情緒穩定已經很是不易了,回到家裡自然也沒精力去控製情緒。顧聞武又是整天不著家的性子,少爺當慣了,怎麼肯靜下心來好好當爹,時常興致上來就一聲不吭的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消息不回,電話也不接,從來都指望不上。韓琛隻能強撐著一口氣過活。
顧輕舟到家的時候,韓琛看起來也才剛回家,她晚上似乎有酒會,正穿著禮服從樓上走下來,烏亮的頭發鬆散地挽起來,皮膚白亮、五官秀美,完全看不出已經做了母親。她聽到關門聲,抬起沒怎麼聚焦的眼睛瞥了一眼顧行舟,眼神在他流著血的膝蓋處停頓了兩秒,隨即又挪開了眼。正在顧輕舟以為這件事可以就這麼翻篇了的時候,韓琛開口輕聲細語地問了一句:“你膝蓋怎麼了?”不等他回答,她垂下眼睛,自顧自的加重了語氣,像是在對顧輕舟說話,又像是喃喃自語,“如果你不想活了,沒人會管你的死活。”她緩緩走下樓梯,走到顧輕舟麵前,與他麵對麵站著。忽地抬手,狠狠的給了他一巴掌。“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想引起誰的注意?”她的語氣陡然激烈起來。顧輕舟腿上那片新鮮的血刺激著她的神經,恍惚間她回到了她生產時的產房。
顧輕舟出生得並不順利,先是大出血,再是因為她骨盆狹窄帶來的難產。她看到了滿床的血,是她自己的。醫生和護士的呼喊,產房外人來人往的腳步聲,還有她不著邊際的思緒,都離她遠去了。她隻覺得冷。比北方的冬雪還要冷。也許她快要死了,她以前從沒見過這麼多血,也許……她真的要死了。在摸到死亡的邊際的這一刻,她久違的想起她的父母。獨自生產的恐懼無助在一瞬間翻湧上來,她很想他們,很想很想。她多希望在生命的最後關頭,父母可以陪在她的身邊,可是沒有,她的父母早就不要她了。
如果當年她沒有與父母大吵一架,而是徐徐圖之,是不是她就不會遭遇這些不幸,不會有一個隻將她當成搪塞母親的工具的丈夫,不會無依無靠,更不需要獨自生產以至瀕死,也許她還可以無憂無慮的再當幾年小姑娘,凡事有父母頂著。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她看著與年輕時候的自己神似的顧輕舟,隻覺得嫉妒,憑什麼他還在可以和父母撒嬌的年紀,憑什麼他的就能置之事外似的,不與她爭吵。顧輕舟就像走上了另一條路的她自己,看著做出了另一個選擇的自己同樣難過,她心裡升起些殘忍的快意。
韓琛再沒說話,隻是越過顧輕舟,推門出去了。隨著門的哢噠一聲響,屋裡隻留下了顧輕舟一個人。
在天色漸暗的房間裡,血順著褲管流下來,緩緩淌成一片,浸入了深棕色的木質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