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運輸犁車和老牛,康巴開走了村裡唯一一輛小貨車,又在韋大娘的玩笑刁難下,留下了小破吉普車的鑰匙,作為抵押。
在這輛空間狹小的貨車裡,居夜鶯與老婦人並排,擠在前座。少婦牽著老牛,窩了在後方敞開式的平板載貨區。女人與老牛,和那堆七零八落的犁車部件一起,將這方寸之地塞得滿滿的。老牛乖順枕在車尾,倚在破舊的犁車邊。它懶洋洋地啃著野草堆,間或在顛簸中不滿地哞了幾聲,不久又在女人的安撫中平息了下來。
小貨車繞過幾個山頭,漫山杜鵑不再,山野的植被卻越發鬱蔥了。
道路懸崖之下的河床漸漸寬了,淅瀝的水聲跟著歡呼雀躍起來,唱起了更為雄壯的調子。那歌聲回蕩山澗,也參雜進刺耳的鐵皮零件聲中。兩種不和諧的聲音競相追逐著,也嬉戲著。
居夜鶯手捧醫用急救箱,拘謹地坐在康巴與老婦人之間,不敢動彈。沒有彈簧的硬座將顛簸造成的不適放大了好幾倍,居夜鶯的額間漸漸滲出了汗,她倒不是覺得熱,隻是壓抑著緊。
沒過一會兒,康巴搖上車窗,打開了冷氣。
“居醫生,這樣會舒服些。” 他沉沉補了句。
涼爽的清風隨即在居夜鶯的臉上放肆了起來,不過沒一會兒,就又被康巴調小了些。
“你要再病倒了,黎醫生可要怪我了。”
居夜鶯仰著脖子嚶嚶笑了一聲,她望了眼康巴,見那人搖頭晃腦的,順著顛簸的節奏打著拍子。那長臂遊刃有餘玩轉著方向盤,愜意得很。
“我幫你拿挎包吧,擱腿上不舒服。” 沒等康巴回應,居夜鶯就將小挎包擱到了醫藥箱上,“這包那麼沉,裝金子呢?”
“一些文具、糖果,原本想托韋大娘發放的,現在正好順帶交給村裡的孩子們。”
居夜鶯默默點了點頭。
“你呢?乾嘛帶個醫藥箱?無證行醫?”
“誰無證啦?” 明知康巴是在玩笑,居夜鶯還是沒好氣地反嗆道。畢竟不找點話題聊著,這旅途多尷尬啊。
“從沒見你單獨給誰看過診?哦哦哦,我懂了,和開車一樣,就是我們這裡說的本本族!”
“什麼是本本族?”
“就是有證照,沒經驗。”
“誰沒經驗了?”
“那你說說,你都些什麼經驗。”
“我救過的人,可多了。”
哼,我還親自給學長做過手術呢。
… …
話匣子一開,居夜鶯與康巴果真沒心沒肺嗆了一路,隻有老婦人不聞不問,候在窗邊望天絮叨:“快去快回,要變天了,要變天了。”
老人的話雖是這麼念著的,然而頭頂之上,卻依舊是澄澈淨透的藍。直到居夜鶯與康巴抵達嘎貢村,那裡依然是個大好晴天。
在一間極其尋常的農莊裡,居夜鶯見到了帕卓的姐姐。她約莫五十來歲的年紀,體態嶙峋有些猙獰,神色卻是平易近人。她手執一隻花灑壺,正悠悠漫步在一片桃色的杜鵑花叢中,她隨意走走停停,無意撒撒弄弄。
她見居夜鶯佇立院外,抬手作邀請狀,滄桑的容顏卻有著能撫平歲月年輪的淡雅。
“醫生,您怎麼來了?”
居夜鶯愣了愣,她的急救箱並未隨身,卻還是被認出了。
“您好。”
那婦人邀著居夜鶯在門庭的石凳上坐下,又去屋內倒了杯水,走快了幾步,便有些喘。
“大娘,您彆忙。我就是送人回村,正巧路過,來看看您。”
婦人緩緩點了點頭,坐到了居夜鶯的對麵。她身後緊鄰一片杜鵑,黧黃膚色襯著嬌豔的桃粉,卻是多了些許氣色。
“你們的藥很管用,我舒服多了,謝謝。”
居夜鶯淡淡笑了笑,目光飄進了杜鵑叢,她怔怔地望了許久。明明是她自己想來看人的,如今人是見到了,卻是不知要說什麼了。
“喜歡杜鵑?” 婦人緩緩抿了一口水,好一會兒,才淡淡問道。
“嗯。我見這片山頭都沒有杜鵑,就唯獨這莊子有,是您自己種的嗎?”
婦人眉眼深邃,沉沉地點了點頭。
“您將它們照顧得真好,很漂亮。”
婦人輕哼了一聲,又笑著擺了擺手:“我哪有照顧它們呢。這裡好山好水的,沒有我,它們也能好好地活,是它們一直在這裡,陪著我。”
她緩緩挪著身子,俯身拾起一朵掉落的杜鵑花。她小心翼翼捧起了那朵花,攏了攏花瓣,將花型整得更飽滿了些。她若有所思了片刻,向著掌心微微一笑,才將那朵杜鵑擱在了居夜鶯的手上,神色又柔和了幾分:“花開花落,如同人來人往,是結束,也是又一輪開始。”
那個午後,居夜鶯與婦人沒有談論病情,也沒有談論生死,隻是隨意聊起了杜鵑。從一顆種子說起,說它的花期,談它的類彆,描述它的一莖一葉一花一萼,聊著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與一位遲暮之人聊天,會令居夜鶯想起黎雲恒。恍惚間,居夜鶯竟然開始假想,如果自己有機會能在那人離開前再與他敘上一敘,又會說些什麼呢?是會聊彼此如何喜歡上跳舞,會聊除了街舞還跳過什麼舞,聊教小孩子跳舞好不好玩,或者索性威脅他老老實實評價一番自己的舞技。
不知為何,居夜鶯就是覺得那時的黎雲恒一定也是這般不悲不傷,不怨不艾,一定也是這麼平和淡然地去迎接一個終結。因為黎雲恒就是這麼熱愛生命的一個人,熱愛到生命的最後一秒,所以他才勇敢,才會釋然——因為啊,無畏死亡,其實也是對生命的另一種負責。
“真的變天了。” 康巴抬眸瞥了眼天空,又回望了副駕駛座。他見居夜鶯一動不動坐在那裡,發愣傻笑著,不禁又好奇道:“居醫生,在想黎醫生呢。”
居夜鶯白了他一眼,又衝他嘻嘻笑了兩聲。
“到底什麼事情那麼開心?”
一滴豆大雨珠敲在了車前玻璃窗上,驚得居夜鶯雙肩微微顫了顫:“沒什麼,在想你和村裡的孩子挺熟的,他們都好喜歡你。”
“居醫生也挺有孩子緣的,看診還像模像樣的。”
“我也隻是個半吊子,論專業,還是學長厲害。” 居夜鶯靦腆一笑,雙頰泛起了紅暈。“話說,孩子們都認識你,你經常去嘎貢村?”
“不常。通常有捐贈物資的時候,會運一些去。”
“捐贈物資?政府給的?”
“也不全是,有些是我帶團進藏認識的客人,聊天聊熟了,對這裡的狀況多少知道些,平時就會寄些東西來。”
“沒想到康巴先生還是位大慈善家。” 居夜鶯語氣輕鬆,卻滿是敬佩。
“過獎了,我也隻是個半吊子。” 同樣的話,康巴回敬給了居夜鶯。他也靦腆地憨笑著,還帶著一絲不以為然。“居醫生要有什麼不穿的冬衣,方便的話,也可以寄給我,這裡的人,最缺保暖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