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慧英提了個熱水壺匆匆趕來病房,蘇玉嬌還沒醒,小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也乾得起了皮。
“來了?”
隔壁床的孩子剛睡下,她母親看見楊慧英,輕聲跟她打招呼。
楊慧英瞧了眼小孩,點了點頭。
她麻利地從床底下取出塑料盆,又把熱水壺裡熬好的柚葉水倒了進去,盆底飄出一股白汽,升騰的柚葉香味溢了出來,驅散了病房裡冰冷刺鼻的消毒水味。
楊慧英把床邊的隔斷簾拉開,開始去解蘇玉嬌身上病號服的扣子,昨晚蘇誌明守夜,一個大男人照顧起女孩來有諸多不便,即便他是父親;蘇玉嬌身上的衣服還是讓護士幫忙換的。
楊慧英一麵解扣子,一麵脫衣服,兩扇開襟一翻開,露出上身一排凸起的肋骨;楊慧英接著把她身上的衣物全卸下來,一具枯瘦如柴的身體猝然入目,青黃無光的皮膚緊緊貼著骨頭,手臂,大腿上好幾處都纏著白色紗布,紗布有些臟了,上麵吸附著不少淡黃色的膿液。
她的女兒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脆弱地像是能輕易折斷的樹枝枯柴。
心裡像被針紮似的,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她看著女兒的身體,強忍著胸腔處的酸澀,用毛巾溫柔地擦拭著她的身體,她擦得很仔細,好讓身上每處地方都被溫熱的柚葉水浸潤。
濕潤的水汽掙脫了禁錮紗布的膠帶,紗布滑落,露出下麵一道猙獰可怖的傷痕。
平整卻深刻的傷口從中貫穿了皮肉,綻開一道漆黑的紅,細胞凋零,附在表麵結成腥黃潮濕的膜……
楊慧英怔怔地看著那道傷,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來。
淚水簌簌地滴落,在床單上洇開朵朵暗色的小花,她壓抑著啜泣聲,連忙撿起紗布慌張地蓋在了傷口上,仿佛這樣就能當做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發生。
可當她閉上眼,腦海裡卻是揮之不去的,翻飛著的,暗紅色的血肉。
心臟在顫抖著,手也跟著顫抖,楊慧英抹乾眼淚,飛快地給她重新穿好衣服,把隔斷拉開,又匆忙地將水盆扔進衛生間……
等整理好一切,她才回到病床邊,眼神怔愣地看著她的女兒。
……
十三年前,二十三歲的農村姑娘楊慧英嫁給了算是半個城裡人的離異青年蘇誌明,在明知對方家中有個四五歲孩子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成為這個家庭的一份子。
那時候的她,單純,善良,對生活充滿無限的期盼,就在這種美好的期盼中,迎來了兩人的第一個孩子。
蘇玉嬌絕對是懷抱著愛出生的,她長得白淨又喜氣,有一雙大而黑的眼睛,很愛笑,笑起來小小的嘴角往上翹,半天不肯放不下來,因為這個小生命,家裡的大人都開心過一陣子。
隻是短暫的熱鬨過後,楊慧英的婆婆王翠霞明顯對這個孩子失去了耐心,餓了,困了,孩子哭的時候連抱都不願抱,她顯然更愛自己的孫子。
楊慧英看在眼裡,心裡說不出的委屈,她嘗試著真心待那個孩子,可他卻始終不願親近她。
蘇誌明的父親死得早,他的母親帶著他過了一段極為艱難的日子,在過去的苦難歲月裡,他的母親原本有機會過上更好的生活,可卻為了他,甘願留了下來,蘇誌明的心裡對母親是愧疚的,因為愧疚,所以妥協,甚至是認同。
就像王翠霞還想再添個孫子,蘇誌明自然而然地還想多要個兒子,傳統觀念裡的多子多福,延續香火,在這個家庭裡得到根深蒂固的繼承。
楊慧英也想,不為彆的,她隻想有個身上流有自己血脈的兒子。
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能儘如人意,命運總是喜歡給普通人更多的磨難。
就像他們夫妻倆心心念念想要為這個家再添一個男孩,可楊慧英卻在生下蘇玉嬌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懷孕。
婆婆的刁難,親戚的白眼,鄰居們的閒話,與丈夫獨處時,他的欲言又止全都成了套在楊慧英脖子上沉重的枷鎖。
當靈魂被囚禁時,愚昧開始作祟,將心中的執念悄然轉化為怨念,恨意便如同野草般,迎著春風在心田裡恣意瘋長。
整整八年,她平等的恨著身邊每一個人,包括她那個無辜且年幼的女兒,她看著身邊無憂無慮的孩子,總會咬牙切齒地想著,為什麼她會是個女孩兒?
或許曾經是愛她的,可是八年了,這樣的日子已經重複了兩千九百多個日夜,實在是太久了,久到連她自己都忘了愛是什麼樣子的。
四年前,隨著玉龍的出生,讓她灰暗的人生一下子光芒萬丈了起來,在所有人矚目下挺直了脊背,她開始走路帶風,開始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行使她做為家中女主人的權威,她的丈夫愛重她,她的婆婆嗬護她,家裡的孩子們敬畏她。
自尊心得到前所未有的膨脹,她再也不是從前的楊慧英了。
或許隻是對於蘇玉嬌來說,她的母親從來就沒有變過。
當蘇玉嬌身上的傷口映入眼簾時,比愛意更多的是深深的愧疚,或者說,楊慧英的心裡隻剩下了愧疚,可是愧疚不等同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