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晶臉上露出一點又是驕傲又是慘淡的神情,緩緩道:“如意教被稱作‘邪地’,自然是有它的道理……”她劍交左手,將右手緩緩伸出,攤開的掌心中央一個細小的黑色針孔,針孔周圍的肌膚泛著一點微弱而詭異的淡金色。林遠揚望著那個小小的針孔,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慘笑道:“水晶,你當真用了‘蜂刺’……”
——冷月堂,如意教,幻海樓,迷花宮,稱為江湖中的四大“邪地”。這四處素來行事隱秘奇詭,門下弟子五花八門,行為舉止古怪不同尋常,且舉凡諸如暗殺、用毒、下蠱、攝魂之術,無一不精。故而此四處一向為武林正道所不齒,以“邪地”視之。如意教的殺手們都在佩劍劍柄中裝有秘密的機關,在危急時刻開啟,藏於劍柄中的毒針便會刺入掌心,毒針上淬煉了如意教中的秘藥,可瞬間使自身功力暴漲數倍,但是藥性極為霸道,反噬之力極重,可致氣血逆流,經脈錯亂,即使能靠著瞬間提升的功力克敵逃命,也幾乎沒有人能抵得住藥力的反噬,故而被稱為“蜂刺”——蜜蜂用毒刺攻擊敵人,然而毒刺刺出後自己仍不免一死。“蜂刺”從來隻為殺手們用於在任務失手走投無路之時做同歸於儘的打算,卻沒想到白水晶平素雖然嬌滴滴,骨子裡卻是異常剛烈衝動的脾氣,不動聲色之下,竟然動用了這個法門。
白水晶握劍在手,猛一揚首,冷笑道:“白家的女孩子,哪裡能容得你們這般輕侮。”
短暫的靜默裡,忽然有人輕輕地歎了口氣,喃喃低語:“這一招‘撥雲見日’,好歹也是白老頭兒的得意之作,劍意若轉圜得好,明明可以順勢卸下他半條手臂來,卻被你使得如此不倫不類。”
聲音雖輕,每個字卻都清清楚楚地送到了三人的耳中,白水晶猛一轉頭,惱羞成怒地頂了一句:“用不著你來教訓我!——咦!”她驟然瞪大了眼睛,提高了聲音:“你——你居然知道我的劍法和招數!你是誰?!”
迎著三人齊齊望過來的驚詫眼光,火旁那名一直抱膝熟睡的黑衣女子不知何時已經抬起了頭,正平靜地望著他們。她已然不年輕了,大約二十八九歲的年紀,細眉細眼,再平常不過的容貌,隻一雙眸子極黑極黑的望不見底,腰間佩著一柄式樣簡樸的長劍,古舊的黑色劍鞘,上麵的圖騰花紋已經磨損黯淡,望上去頗有些寒酸。
三人一時間都盯著那黑衣女子有點發怔,頗感意外。她的樣子太過平常普通,完全屬於過目即忘的一類人,而她自始至終都安靜得仿佛不存在一樣,三個人鬨騰了半天,竟是誰也沒有多向她看過一眼,隻道她不過是個在此避雨過夜的路人,都不曾把她放在心上,卻沒想到她竟忽然在此刻出聲。白水晶愣愣地瞅著她,疑惑道:“你……你是誰?”
黑衣女子慢慢站起身,望了她一眼,淡淡道:“沒想到白守涵的孫女兒,脾氣這樣衝,可一點兒也不像他……”她轉向林遠帆,眉頭輕蹙了下:“第一樓的十二名劍,水準竟是下降了這許多麼……”
林遠揚望著她幽深幽深的一雙眼眸,心中忽然一動,猛地叫道:“看劍!”話音未落,他人已如離弦之箭猛然彈起,衣袂激蕩,一抹冷燦的劍光恍若靈蛇般嗖地竄出,張大口狠狠咬向黑衣女子頸上血脈。
黑衣女子依舊安靜地立在那裡,誰也沒有看清她是怎麼出手的,似乎隻是肩頭微微一聳,仿佛有蒼白色的微芒一閃即逝。林遠揚的的身形於半空裡驟然一個後翻落回原地,臉色慘白,喉頭忽然多了一滴鮮紅的血珠,正在緩緩凝聚。手中長劍齊柄而折,叮的一聲,墜落塵埃。林遠帆失聲驚叫:“遠揚——”
林遠揚忽然抬起手,緩緩抹去了喉頭的血痕,他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倒還算清晰:“哥,放心,我沒事……隻傷了一點表皮。”
他丟掉手中光禿禿的劍柄,正襟斂容:“第一樓林遠揚,謝飄零姑娘劍下留情。”
林遠帆神情一震:“遠揚,你——你說什麼?”
十三年前,第一樓樓主司徒浩然剛剛即位,正當盛年,雄心勃勃,立意開創一番基業來。恰逢如意教的勢力在西南一帶大肆擴張,弄得烏煙瘴氣。司徒浩然於是召集中原武林大小門派共同前往討伐。如意教的力量終究遜了一籌,很快節節敗退。而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十六歲的黑衣少女孤身一人來到司徒浩然麵前,約戰第一樓的十二名劍,揚言她若敗給其中任何一位,如意教立刻點火燒了紫雲峰的總壇,舉教束手就擒,殺剮存留,悉聽尊便。反之,她若取勝,司徒浩然一乾人需馬上撤走,以寶帶江為界,如意教和中原武林和平共存。司徒浩然有生之年,不得相犯。
第一樓的十二名劍儘是中原武林年輕一輩中千挑百選的精英,哪裡受得了如此狂妄的挑釁,當下慨然應戰。卻萬沒有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女孩子劍法竟高得驚人。誰也說不清楚她屬於哪一家的路數,甚至似乎也沒任何章法可言,然而孤銳險奇之處無人能攖其鋒。十二名劍中一連八位敗在她的劍下。而她自也不免受傷累累,剩下的四位名劍俱是性情正直磊落之人,對她的劍術膽識頗為敬服,誰也不肯撿這個現成便宜,自願棄劍認輸。一時間飄零的名字和她手中的墨影劍,令整個武林為之震驚。
然而這個橫空出世的少女卻仿佛曇花一現,這一戰之後從此銷聲匿跡,成為江湖中又一則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傳奇。
黑衣女子目中露出詫異之色,看了一眼林遠揚,緩緩點頭:“你的眼力竟不壞,不錯,我是飄零。”
白水晶難以置信地低低驚呼了一聲:“你是墨影劍的劍主飄零?!不可能!爺爺講過的,飄零十年前盜走教中的聖花笑夢蓮出逃,遭舉教好手圍堵追殺,最終利劍穿心,墜崖而亡。她死了好久啦,你——你定是冒名頂替的!”
飄零目光一閃,神色卻依然平靜,淡淡道:“是啊,我也覺得我應該是已經死了的。”
林遠揚不禁凝神端詳麵前的女子,普普通通的容貌,普普通通的氣質,手裡是普普通通的一柄劍,她仿佛是刻意收斂了所有的銳氣和鋒芒,曾經神話一樣的少女,看上去平凡得簡直讓人沮喪。
林遠帆皺了皺眉,沉聲道:“飄零姑娘既然十年前就已叛教,如今又何必再來趟如意教的這攤渾水呢?”
飄零望向林遠帆,淡淡道:“我畢竟也算出身如意教,和這小姑娘到底要念幾分香火之情,既然遇上了,也隻好厚著臉皮管上一管。”她指指白水晶,“‘蜂刺’一出,再折騰下去不免是兩敗俱傷的局麵,兩家都沒什麼好處。第一樓的目的既已達到,何必還要不依不饒。”
林遠帆眼角瞟向地上的斷劍,方才一輪兔起鶻落的交擊,甚至沒有人看清那名滿天下的墨影劍是什麼模樣。他心中已是了然,這樣迅捷精準的出劍,就算沒有白水晶,他和遠揚加在一起,亦是絕無勝算。他雖不甘心,也隻能咬了咬牙,一字字道:“若如意教執意與冷月堂勾結,第一樓終究還是要插手到底的。”一把拉住林遠揚,大步向外走去。
他走了幾步,忽然轉身:“如意教此番與冷月堂聯姻,大有深意。飄零劍主不會看不出來。如意教若當真違背了昔年不過寶帶江的誓約,這一回的危機,隻怕難以像十幾年前一樣輕易化解……”
飄零瞟了林遠帆一眼,目光平靜而淡漠,打斷了他的話:“多謝提醒。如意教野心頗大,中原武林必不能相容。當年所謂的誓約,不過是第一樓一時被我拿話擠住了而已。權宜之計,其實一文不值,我心裡清楚得很。能有這十年的平靜,已算是難得。隻是……”
她目中隱隱泛起複雜莫名的神情,輕輕彈了彈劍鞘,喟然道:“墨影劍一門曾立誓守護如意教,師門恩重,由不得我袖手旁觀。”
林遠帆望著她,忽然笑了笑:“原來即使是墨影劍這樣的人,也不能完全無所羈絆呢。”
林遠揚的眼光眷戀地在白水晶臉上打了個轉,嘴唇微微張開,欲言又止,終究隻是默默歎了口氣,追隨林遠帆而去。
飄零沉默地望著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轉向白水晶,卻見她一雙大眼仍是眨也不眨地盯在飄零臉上,仿佛還沒有回過神來,語無倫次地嘀咕:“天哪!我見到了……墨影劍的劍主飄零……而且還是活的!”
飄零叛教出逃,對如意教來說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教中一向諱莫如深。然而這樣的一個人,是沒有辦法徹底根除大家對她的那些傳說和好奇的。她仍然從教中老人們偶爾的談話中,模糊地勾勒出了昔日如意教中第一劍的影像:
黑衣,永遠無喜無怒的神情,在乞丐群中長大,不知姓名家鄉。
十一歲時,被教中一名偷懶的小管事隨便抓了來以湊夠奴隸數目,莫名的竟被當時的墨影劍劍主墨玄星揀中,收為弟子。
十四歲時,劍術上的造詣教中已無人能望其項背。成為如意教排名第一的殺手,數年間未嘗有過敗跡。無論“明殺”還是“暗刺”,從不曾失手。
十六歲時,約戰第一樓十二名劍,連勝其八,解了如意教的危機,由此天下知名。
十九歲時,盜走教中聖花笑夢蓮,被圍堵在懸崖絕地,跳崖而亡,而那一役中,教中倒有一多半的好手傷在她劍下……
“飄零”的名字,像一個傳奇一樣被驚歎和崇拜著,而真正親近過她的人卻寥寥無幾。她平凡的外表和氣質,永遠的孤獨和沉默,使得眾人常有一種錯覺:她不像是傳奇的主人公,倒更像是附在那些故事的耀眼光芒背後,一抹輕飄飄的影子。
而這個女子現在就站在她的麵前,如傳說中的一樣,黑衣黑發,沉鬱如夜。
飄零看著她傻愣愣的模樣,輕輕皺了皺眉,懶得理她的自言自語,重新坐下,抱膝望著火堆出神,一夜的紛亂,於她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白水晶訥訥叫了聲:“零姊……”踏上一步,墓地胸腑間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襲來。她悶哼一聲,一個踉蹌栽倒在地。額上冷汗橫流,整個人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她精神一鬆懈下來,“蜂刺”的藥力反噬頓時開始發作,遠遠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程度,隻覺體內翻湧失控的真氣如脫韁的野馬,在四肢百骸之中來回奔突衝撞,每一寸骨髓裡都仿佛有千萬把小刀子在亂紮亂攪,一時間涕淚橫流,恨不得立時死掉才好。
痛不欲生之際,仿佛有一雙手臂攬住了她。她最後隻聽得那清冷的聲音在耳邊低低道了一句:“真是麻煩……”背心隨之傳來一股清涼的真氣,在她奇經八脈中遊走不休,逐漸將體內混亂衝撞的內息逼入正軌。痛苦仿佛一點點減輕,而她也終於精疲力儘,昏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