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意”,寧清檸品著這兩個字,感歎,小一真是個敏感的孩子。
寧芩不開口說話,除了環境原因,也有一部分心理因素。
同齡人嘲笑地叫他“小啞巴”,說“不跟小啞巴玩”;大人們或遺憾或惡意地對他指指點點;而父親難得回來一次,總是鐵青著臉,言語中總是在咒罵他怎麼還不會說話。
好像不說話,他就成了世界的罪人似的。
小寧芩感覺自己被全世界排擠了,但他骨子裡是倔的,並不打算融入世界,而是選擇了兩個對抗全世界的方式——一個是誰喊他“小啞巴”他就打回去;另一個,就是死活不開口。
他孤勇決絕地開始了一個不為任何人所知的單人遊戲,隻要他說話了,他就輸了。
這個遊戲中,他曾一度是勝利者。
十二歲那年,寧芩小學畢業。他們那村子太小,連個初中都沒有。
因而寧芩的父親難得回來一次,提出想帶寧芩去城裡上學——倒不是因為他有多愛兒子,而是因為兒子雖然是啞巴,但聽力沒問題,去城裡上個好初中,把學習搞上來,最後找個好工作,他才能靠著兒子享福嘛。
寧芩死死拽著門不肯放手,木門不堪重負,發出吱吱的破碎聲。
他不想走,不想離開母親。
寧母淚眼婆娑,懇求寧父帶著她一起進城。
寧父皺著眉:“城裡開銷大。”
寧母一臉茫然,她倉皇地指指耳朵,示意自己聽不見。
男人一愣,臉上隨即浮現羞惱之色。
多可笑,三年不回家的男人,“忘記”了自己妻子聽不見,也忘記了手語。
寧芩用手語將父親的話翻譯給母親,母親舉起手發誓自己花不多,衣服她可以自己做,菜也挑便宜的買……
她急切哀戚地比劃,寧父卻不願去看這些三年不見的鬼畫符。
他拉扯寧芩:“走!”
寧芩白淨的小臉上全然倔強之色,他抿著唇,死活就是不放開門,像是要焊死在這裡。
寧父最後實在沒法子了,安慰自己有個收拾屋子的也好,最後帶上了寧芩母親。
彼時的寧芩尚不知道母親進城後的日子並不比在農村好過多少,他隻是覺得:無聲地反抗是有用的。
*
所以啊,寧清檸思索著小一的問題,讓寧芩轉變的時間點是什麼呢?
他翻閱著寧芩的經曆,語氣自然而然帶出幾分共情過來的悲傷:
“因為後來啊,我發現,有時候,你不得不發聲。”
沉默並不能呼救,聲音比手語有力。
那是寧芩搬到城裡的第一個生日。
當天晚上放學後,他滿心歡喜地回家,期待著母親親手做的小蛋糕,卻等來了沒有任何光亮、漆黑地令人心悸的屋子。
寧芩的心情一點點沉了下來,他不安地推開門,發現本該笑晏晏向他“說”生日快樂的女人,孤獨且沉默地倒在地上。
她手上,還握著給寧芩做蛋糕的叉子。
十三歲,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寧芩卻感覺自己的天塌了、沒了。
也許他自己從沒意識到,但母親,確實是他對抗世界的勇氣來源。
胸口好疼,寧芩想嘶吼,但長期不使用聲帶讓他隻能發出小獸受傷般的低低嗚咽聲。
他跌跌撞撞跑出去,狂拍沒見過幾次的鄰居家的門,對方懷著不悅開門,指責的話滑到嘴邊,看到滿臉淚痕的小豆丁時又咽了下去。
“怎麼了,小朋友?”
寧芩焦急地比劃:【媽媽暈倒了!】
以為寧芩是個啞巴,鄰居眼裡閃過同情,仔細地辨認他在說什麼。
然而,看不懂。
寧芩拽她的衣服,想讓她跟自己走,女人覺得莫名其妙,拍掉了他的手。
“啪”的一聲。
寧芩心中最後的一條弦一下子崩了,洶湧的波濤衝破了他的心理障礙。
“求求您!媽媽暈倒了!救救她!”
顫顫巍巍、單薄又沙啞的聲音從胸腔震出來。
明明不算好聽,吐字也並不清晰,女人卻濕潤了眼眶。
她也是個母親。
寧芩的母親在鄰居的幫助下進了醫院,醫生說,是心肌勞損,幸而送醫院送得還算及時,日後要好生修養。
那天寧芩才知道,在自己不知道的背後,母親一人撐起了全部家務,撐過了父親債主的上門催債,熬過了父親喝酒後對他們母子倆的抱怨。
因天生缺陷而被迫沉默的母親沒法在快暈倒時求助,沒法對著不公與委屈說“不”。
寧芩想,如果沉默者注定不被聽見,那麼他才不要當沉默者。
*
“因為後來啊,我發現,有時候,你隻有說話了,世界才聽得見。”
聲音比手語有力量,這是一個很悲哀的事實。
小一似懂非懂,眼含迷茫看著寧清檸:【可是我不說話,你也能聽見我的聲音啊。】
寧清檸沒回答,摸了摸小一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