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底的潺潺水聲混合著船夫搖櫓嘩嘩的聲音,在她耳朵邊混成模糊的一大團。在一片黑暗裡,在一呼一吸的疼痛中,半夢半醒之間,她覺得自己也像在水麵上飄飄浮浮。
方維進來的時候手裡提了一盞燈。艙房裡邊沒有窗戶,白天和黑夜沒有分彆。小小的空間裡,還留存著淡淡的血腥味。
方維把燈輕輕地放在桌子上,昏黃的燈光下他看的不甚分明,隻看得出她臉色蒼白,身上沾血的衣服已經換掉了,新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頭發用根頭繩鬆鬆地係著,梳子放在一邊。
他開口問道:“是李義來過了吧。”
她點點頭,方維淡淡地道:“他告訴你了吧。”
她又點點頭,神色木然,蹭著背板往上掙了掙,想起身給他行禮。
他搖了搖頭,示意不必了。他打量了一下周圍,見桌子上擺了茶壺和茶杯,摸了摸茶壺,提起來倒了大半杯水,將杯子推到離她很近的地方。
“我看了你的身契文書,你的本名叫盧玉貞。”方維開口道。
她勉強地開口,聲音很嘶啞,“大人,您給我改一個吧。”
這是慣例,大戶人家的丫鬟仆婦會改個喜慶的名字,雙喜、春桃之類的。何況這個名字如今與她實在不配,如今她既非玉,也不貞。
“不用改,這個名字就很好,想來你父母很疼愛你,才給你取的這個名字。”方維道,“我家裡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不需要改。”
她有點發愣,隻呆呆地盯著他看。她的新主人,李義告訴她的,一個年輕的太監,如今她身契在他手上。圓臉,有些下垂的眼睛,鼻梁不高,嘴唇有點厚,清秀而樸拙的一張臉。她從彆人嘴裡聽說的太監都是壞人,嗜血,貪財,欺負老百姓,喜歡折磨人……她無力地閉上眼睛,一個奴婢哪能挑主人的好壞。
“蔣大夫昨晚臨走時,留下了些補藥”,他把一個盒子放到桌上來,木頭盒子上刻了很精致的花紋,“但隻能一天一丸。”他四周打量了一下,“有點冷,回頭我叫鄭祥再拿個小點的炭盆過來。”
盧玉貞活下來了,並且以看得見的速度在好起來,連鄭祥日常來艙房送些東西的時候,都能驚歎於她掙紮求生的意誌。
在床上躺過了混混沌沌的三天,她就坐了起來,自己用手巾沾濕了仔細地擦臉,將已經油膩膩的頭發挽成兩個大抓髻;她不再讓李義進房間,而是自己摸索著換掉被血洇臟的衣服,然後坐著將它疊得整整齊齊。
“想不到她這樣一個人能尋死,想不到她不想死了又好的這麼快。”鄭祥說。
官船過德州地界的時候,她已經能靠自己站起來在房間裡走動了。巴掌大的艙房,她扶著床,吃力地扯著雙腿來回行走,一圈又一圈地轉,每次會出很多汗。
鄭祥在船上無聊,做完方維布置的功課,總來下層艙房看她。他才十歲,還是小孩子的年紀,喜歡玩葉子牌。盧玉貞坐在床上陪他打了幾次,他很高興,稱呼從“玉貞”叫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