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秋 人言戲子多秋,可我所愛之人,並……(2 / 2)

緩緩許平生 岑弋 9746 字 2024-03-30

自從第一次見麵,淮秦就已經知道她是二殿下了。就憑她手上的鐲子。是芖禾十歲那年,皇帝親賜,也是這年,他們相遇。

淮秦隻覺得小姑娘同六年前無差,不過個子高了些,多了些少女的嬌憨和靈氣。

這一日,芖禾比先前早到了一個時辰,以為房內沒人便推開了門,卻看見淮秦為一個打扮豔麗的女子梳妝,他的一神一行,都比對自己要親切許多。

芖禾莫名感覺心尖上有千萬隻蟻蟲在撕咬。

那是生了醋意。

“今日可是無空閒?”芖禾逼著自己停下情緒,她不想讓淮秦看出來,可卻還是止不住發顫。

“如您所見。”淮秦隻回了這一句,頭也不曾抬。

“明日……明日我還會再來的。”芖禾背過了身,像是下定決心般走了出去。

淮秦原叫李淮,是前朝亡國之帝和前朝名角李懷秋之子。在前朝,有名的角兒是個令人尊敬的身份。年末宮中盛宴,李氏同戲團進宮獻藝祝彩,醉酒的皇帝把酒言歡,李氏本想反抗,可天子之命,誰人敢抗。醒後皇帝大發雷霆,覺得有辱龍身。其實即使藝人受敬,皇帝打心眼也是瞧不上的。拋頭露麵,有違婦德。不久後,李氏卻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打算把孩子生下來,這輩子,不再嫁了。可生下的,卻是個男兒。起初她想將衣缽傳下去的願已灰冷,但隨著李淮的長大,她愈發覺得李淮生的極其好看,便開始了不知天黑地將自己的一切都傳授給李淮。李淮方且三歲,天真爛漫,可他對生母卻顯出病態的獠牙。李氏對李淮苛刻至極,出了錯便又是打又是罵,好想把她這輩子的怨氣都撒在了李淮身上。李淮四歲那年,政權被推翻,前朝皇帝荒淫度日,不掌朝政,導致了千軍萬馬殺進了皇宮,身死敵手的下場。新帝建號,正是芖禾的父皇。芖禾在同年誕生。政局更替,城中的藝人逃的逃,散的散,因為在新權中,這些藝人不過是取樂的工具,隻能在教坊司混口飯吃,得不到世人真正的理解。李氏帶著李淮苟且偷生在城郊的一所老房子裡,還是照常教他應當學的東西,一直持續了三年,直到李淮七歲,李懷秋鬱疾虐身而終。此時的李淮已有了資本,不僅是技藝,更是他巧奪天工的容貌,教坊司中的藝人已不局限性彆,便收留了他。八年後,李淮已成了全京的頭牌,但他已更名為淮秦。泊秦淮。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道理,他又怎麼會不知曉呢?

聽到這兒,芖禾暗暗想通了。

二殿下想知道的事,怎能查不到,派了幾個探子,即日便打聽全了他的消息。

坐在房內聽樂鈴念著信紙上的內容,她本以為會是什麼趣事,可越往下念,心就越沉了一丈。

芖禾靠在軟榻之上心亂如麻,萬事難言。

可探子探得清淮秦的背景身世,又怎能探得清他的心思呢?那位無情的前帝王隻是與他有血緣關係,國與家於他而言,沒有親情,又算得了什麼呢?而芖禾卻隻想著自己是他的亡國滅家,殺父之敵的女兒,今後又怎能與他相見呢?

想著他已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定是不願再與她見麵的,於是才有了那幕。

她便也識相不再前去了。

淮秦在房內等了一上午也未等到芖禾的身影,隻等到句“明日來”。

次日,芖禾與樂鈴打好配合,一大早便來了。

她失眠了一整夜,她知她對淮秦生出了超乎師生間的情分。

從他願每日備些不同種的解暑小玩意兒等她,日日不重樣;從他開始願正視她對她笑;從他願蹲在床邊為被自己氣哭的芖禾擦眼淚;從他無數次例外柔情和剛阿正然在她麵前顯現。她是實實在在動了心了。再加上,如此才子佳人,何人看了又不會心動?可變故突然,芖禾陷入了情感的進退兩難。

但最後,她下定了決心,即使這輩子沒有在一起的可能,像她這麼好強的人,不會將心意隱瞞一輩子的。

“人皆雲戲子多秋,可我所愛之人,並非戲子。”芖禾像如釋重負般,聽著門外腳步聲離去,她垂了眸,用小聲到聽不清的聲音說道,“我隻願他,喜樂安康,一生無憂。”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終起身:“樂鈴,我們該走了。”

她不舍地看著這樓內的一切,聽著樓下的樂人唱“苦難言,隻把君還長江彆”。

芖禾暗下了眼底的光。

回到了雲拂宮內,她一人呆坐在那快一個時辰,身旁的樂鈴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最後隻蹲在椅邊安慰道:“殿下,皇上這般寵愛您,隻要您願意,定是能與他在一起的呀……”

哪知這僅一句,不知戳中了芖禾心中的哪一處,忍了一天的淚,終於忍不住宣泄了出來。

她將袖擰成了一團,捂住了整張臉。不停的抽泣,頭上的銀釵玉珠晃動著格外顯眼,聲是清脆的,心卻是破碎的。

“不…不會的。我不想強求他…我們之間,不是你想的那般容易的……”她平複了語聲,“我們之間,隔得太遠了,我又何德何能呢?”

這一哭,便是哭的天昏地暗。

再醒來時,少女雙眼朦朧,看不出一絲神情的波動。

她側了側身,望著窗外的夕陽,又想起了他說的話:“日落時總是美好的。小時候我最盼的便是這一刻。可以聽著烏鵲嬉戲,偶爾在樹下習一兩遍舞,等著夜。”

等的是夜,可此時芖禾等不到一個釋然的念頭。

“胡鬨!你方且十六,昨日朕還替你新挑選了幾幅畫像,想來給你自己挑選駙馬,自己拿主意,今日你便想要出家!史無前例!成何體統?”龍椅上的帝王勃然大怒,重重地拍在了扶手龍頭上。

兩側的宮人大臣無一不心驚膽戰,紛紛跪了下來。

“都退下!”帝王一聲令下,霎時這大殿上隻剩父女二人。

“父皇,兒臣的為人您是知道的。”芖禾眼眸好似褪去了從前的青澀。

一旦下定了決心,改變,便是難事。

糾纏了許久,芖禾遲遲不肯鬆口,帝王還是打心底疼愛這個女兒的,跪了有半個多時辰,芖禾額間都冒著汗,但她還是直視著自己的父皇,沒有絲毫畏懼。

“留發出家,這是朕最後的底線,後事朕會為你安排好。”帝王就當是給她留一條後路,就當她是一時叛逆,體驗生活。

身為二公主,即使還俗,也不難找到好駙馬。

芖禾起了身,鄭重行了一禮:“兒臣,謝,父皇成全。”

帝王冷著臉側身,未曾再看她一眼。

芖禾退出了大殿,此刻萬籟俱寂,隻留帝王長歎一聲。

三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芖禾在離宮最近的乞伏庵中安居了下來。

見了庵中的夏至秋,多少是有些蕭條的。綠植不多,多半是些舊損的瓦牆,芖禾的住處還稍微看起來宜居些。

她的心難靜,意也難平。

從前幾乎是天天見的人,而今三月未得見一麵。於是她總坐在棵棗樹下的石凳子上,等著日落天黑,偶爾還會從桌上撿起掉下來的熟透了的棗子獨自喃喃:“此物最相思。”

樂鈴看著自家公主魔怔的樣子,心中自是萬般擔憂心疼的,於是又自作主張,差人送了封信去。

其實淮秦早在一月前便從幾個樂人那聽說了,即使宮中瞞得再好,民間總有法子得知。

這一個月,淮秦日益落寞,秀美的臉上又多了幾分破碎之感,惹人心生憐憫。淮秦將自己困在了情的囚籠,這是他二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情感,使他掙紮、瘋狂,卻又在致癲處予他心中的安撫。

他總思索,愛之所誠,情之所厚,可抵萬水千山,可他隻知芖禾是個可為不嫁不愛之人出家的剛烈女子。倘若她不喜,何人能強求?

可她說愛我。淮秦躺在床上,窗外的月光照的他眸顯水色,明亮了幾分,可那道坎,終究是自己難跨過。

收到樂鈴的信已是半月後,輾轉幾回才得以順利送達。樂鈴簡單交代了幾句芖禾的狀況以表心中之憂。

淮秦攥緊了信紙,笑的苦澀。一線生機也敢爭萬年春。

試試吧,至少無憾。

夜雨淅淅瀝瀝,打得門外的廊簷作響,芖禾拎起門邊的一把骨傘,往雨裡踱步去。遇到了個同門,也是未眠。僅大她幾歲。那人靠在窗前,懶著身子說:“有人起了興致夜中賞雨,卻也有人困在了雨裡。”

這位姐姐總愛打趣人,芖禾沒多想,便開始準備回院內了。

站在階上,芖禾忽然發現有個身影,身著夜灰雲水相間的水衫,身姿高挑輕柔又不失張力,在樹下起舞。

待看清此人,芖禾隻覺得自己的心跳忽地收縮靜止,而後瘋狂跳動。

是他來了,她忍著淚。

雨雖不大,但也不小,淮秦衣衫濕透,長發也濕的沉重,但他仍不緊不慢地舞著。

看不起有什麼深情,芖禾隻在技本上看過這舞,也知是淮秦生母的絕藝。淮秦會,但這是他的禁地,他從不願回憶、觸碰。

今夜,他卻跳了。

是告訴我,不再在乎從前了嗎?

芖禾想到這,莫名心酸。她攬了攬麻製的道衫,裝作沒看見,回了房。

一步一履踩在水麵,都是一個個似離似碎,卻又不息的聯結。

“舊翩,我跳完了。”淮秦看著她的背影,輕聲說道。任憑雨落風吹,任憑衣衫垂在身上沒了生機。

十三年來,他從未再打開的心門,從未在跳過的舞,如今卻跳完了,完整的跳完了。

淮秦看著遠處大門緊閉,抬頭望了我低沉的天,雨水滲透了眼睫,他緊閉上了雙眼,又如下定決心般,完整地跳了第二遍、第三遍乃至更多遍的舊翩,次次更認真,也更痛苦。

阿芖,我從未這樣換過你。

阿芖,你會怨我膽小怯懦,留你一人麵對嗎?

“樂鈴,去取把剪子來。”芖禾垂眸盯著腳尖,又抬手撫了撫衫子。

這麼多天,芖禾離了錦衣玉食,也沒覺得有多不適。

樂鈴不知自家公主要剪子是拿來做什麼。

是剪斷應禮戴的紅繩,還是蓄了多年的長發。

樂鈴不知,但她也難違。

“是……”樂鈴斷續抽泣著,似比芖禾看起來更難過。

再一次,芖禾推開了門,遠遠望著樹下的男人,即使衣衫沉重,他仍像隻竹靈般輕盈起舞,半個時辰了,他仍不止。

這遍後,他注意到了少女的身影,停下直立著同她相望。

他本是如此自信,至少在台上,他是這樣的。

可現在卻不同,摻了太多的雜念,像是討好,低微。

芖禾撐起了傘,向他走來。

淮秦的心懸了起來,見她步步走近,他緊張的不敢再與她對視。淮秦此時像隻被淋濕的小兔,動也不動地等著撫慰。

的確,芖禾是有些心疼的,更多的是自責。

“你可有何事?”芖禾近了身看他,也為他撐住了傘。

她強迫自己的語氣不顯露情緒。

淮秦深呼吸,終抬眼看了她。

小姑娘還是那樣白淨清柔,如雨後梔子般潔白清麗。

芖禾的眼神迫切,想要猜透他,看透他。

“我……”淮秦啞了嗓子。

應是有些染了風寒。

“阿芖……”芖禾聽見他這麼喚自己,愣住了。淮秦又一次開口,“阿芖,除你外無人再待我這般,可我從未告訴你我有如此愛你。”

愛我。芖禾聽得一清二楚。她要了許久的答案。

“公主!”樂鈴遠遠就看見二人站在雨中,沒回房就跑了過來。

芖禾邊說邊接過了樂鈴手中的剪子:“你來就是與我說這些話的嗎?可有人逼你?”

“字字句句,真心實意。李某不欺公主一言。”淮秦也不裝了。

他確實已知不該再瞞。

芖禾剪短了腕上的紅繩,紅繩落地,樂鈴的心也終穩了下來。

“你先回房吧。”芖禾將剪子還給了樂鈴,示意她先回去。

直到樂鈴走遠,芖禾才同他說了話:“李淮,如果我說,我是你殺父仇人的女兒,你會怎麼看我?”

“我不在乎。”

這次,反倒是他更加堅定。

芖禾知道,這是他的心裡話。

今日,他能拋下一切,越過心的結來尋她,來向她表明心意,這便就夠了。

今日,她也能為他一洗荒唐,即使再多隔閡,也要回應他的和自己的心。

芖禾抬了一另一隻手,撫上了他帶水的臉頰,蹭過了他濕透的眼睫和沉重的長發。

他看起來真的太狼狽了。

從芖禾與他相觸的一瞬,他便閃躲了一下,又怕她不悅,主動俯下身去。

芖禾忽然在他唇上落了一吻,淚水洶湧,與雨相融。

淮秦眼底晦暗不明,垂眸看她沒有離開的意思,見她一手貼著自己不放。也不顧自己渾身濕透了。他伸手撫上了芖禾的後頸,而後加深了這個吻。

他總是尊重,她願順她意的。

這個世界,仿佛不再有其他人,靜得隻能聽得見對方的呼吸聲。

在這個雨夜,他們相擁,顧不上身上的潮濕,隻隨心中的呼喚。

越過了萬千個阻隔,打破了萬千個規限。芖禾知,這一擁,便是萬事的釋然。

李淮回擁的緊,用心跳回應。

緊到雨夜將二人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