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太子看重唄,以前蔡祭酒也喜歡他,恃寵而驕,倒看輕我們這些世家子弟。”
國子監多大族子弟,此時看向魏琳的眼神已經不對勁了。林少傅和太子隱沒在人群中,林少傅眯起眼睛,望向那個白白淨淨的半大少年。
範休同樣覷著眼睛,笑了一聲:“不自量力。”
“庶人蠢笨,天生愚鈍,甚至要依附大族才能生存,這有什麼好論的?”他攤攤手,神情輕蔑。
這是絕大部分人的想法,甚至就連庶人自己,也自覺低人一等。
魏琳還不習慣跪坐,墊腳調整了一下姿勢。
她搖搖頭,細數道:“太原範氏傳家五百餘年,先祖起任於太仆。”
眾人好奇地看著魏琳,不明白這是在唱哪出。
“朝廷風雨飄搖,幼主難保,被寄托於青州都督,奔命途中被歹人所害,”她抬起手向天作揖,“所幸遇範家先祖,以草石充作假人,再領幼主奔馬離去,救大廈於危難。後幼主歸位,擢升太仆一職。”
“史書載,範家先祖為人強力,寬大信人,忠肝義膽,是當世難得之英豪。”
範休警惕地看著她,不明白為什麼魏琳突然開始吹讚自家老祖宗。
範家確實是因此發家的。
魏琳掃了一眼範休,道:“史書亦載,範家先祖起於微末,原是庶人子出身。”
範家先祖原來和她大舅一樣,都是養馬的,自己偷了匹馬帶著幼主離開,後來擔任的太仆一職,也是負責管理車馬。
“你無憑……”範休發覺不對勁,下意識反駁,剛一出聲就被打斷。
“正史有所記載,成高祖紀第三卷第十七頁第三行。”魏琳說完,垂下眼皮,攏著手端坐在蒲團上。
有學生急忙跑出去,很快又揣著一卷書回來。
“是真的!真的在十七頁上記著!”
小太子也想擠進去看看書,被身邊的林少傅按住。林少傅飽讀詩書數十載,他自然知道魏琳所說是真的。
明明是暖秋,範休卻出了一身冷汗。
太原範氏以先祖入史冊為榮,卻被捧得太高,忘掉了祖宗之訓。範休從小被教導,自然知道先祖事跡,但他並不知道先祖也是庶人出身。
說不清是什麼原因,範家對自家子弟掩蓋了此事。
魏琳的神色被青煙掩蓋,她高聲問道:“範休!我問你,你身為範家兒郎,卻為何口稱此事無憑無據?”
範休臉色慘白,說不出話來。
魏琳斥道:“這是數典忘祖之為!”
“太原範氏,先祖出身馬戶;襄陽吳氏,先祖出身於田野;廬州李氏,先祖起於遊俠;登萊程氏,先祖出身販貨郎……”
魏琳每說一個,學生們就急急忙忙翻書,每當有人翻到了,他們就聚攏在那人身邊,伸脖子看書驗證。
當他們翻不到的時候,魏琳還會提醒是哪本書哪一頁。
“真的……全是真的……”
魏琳掃了一眼場中的所有人,厲聲質問:“五望七姓往前溯源,哪一個不是庶人出身!”
不僅是質問範休,也在質問學生們,更再質問五望七姓子弟。
往前數幾百年上千年,誰沒有一個出身庶人的老祖宗?
難道你們生下來便高人一等嗎?不過是仗著祖宗功績,想要與你們眼中低賤的庶人劃開界限!
猶如平地起驚雷,學生們驚訝不已,紛紛思考自家出身,是否如魏琳說的一般。
王二郎搭著姚成宣的肩膀,悄悄說道:“我曾祖是打鐵的。”
姚成宣看了他一眼,並不言語,隻是靜靜看著場中的二人。
“所謂世家與庶人,本是同根生,何謂高人一等?不過是扯著虎皮,好為你們謀利吧?”魏琳連聲追問。
範休額頭上的汗珠滾落在地麵上,他喃喃道:“阿耶,阿耶……”阿耶不是這樣說的。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十幾年來所堅持的已見,都算什麼呢?
林少傅皺眉,凝重地看著他們。
有學生看不下去,出列反駁:“照你所說,我們都是謀利之輩?這是詭辯!”
魏琳仍然垂著眼睛,看著麵前的石板地麵,扯了扯嘴角道:“你所食粟米,是庶人所種;你所穿華服,是庶人所織;你所用器具,是庶人所造。”
她轉頭看著眾人,臉色冷漠:“生為貴胄,享儘榮華,非謀利者,而享利也。”
非謀利者,而享利也!
圍觀的學生們炸開了鍋,一個個都想自證清白,魏琳不急不忙,一一駁斥回去。
有人罵她,她就依言罵回去,有人和她講道理,她尋找漏洞反駁,有人詭辯,她也利用邏輯鏈詭辯。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秋風四起,她從蒲團上站起,衣袍被吹得冽冽作響。
魏琳麵對著所有人,告訴他們:“你們所享用的一切,皆是站在了萬千庶人的屍骨上。”
“你們看不見田間倒下的佝僂老農,看不見痛失雙親的迷蒙小兒,看不見討要狗食的沿街乞丐。”
魏琳歎了口氣:“我看得見。”
“無人思救民,但我想救。”
“這才是我想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