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的人已到齊,時辰將近,他作為宗子嫡嗣,得去祠堂主持祭祀事宜。
“恭送世子。”聶蘭台驟然被蕭管家的話驚醒,立即恢複了慣常的冷淡神色,恭敬地目送他離開。
蕭淳譽聞言微皺眉,走到廊下又折了回來,側頭望向聶蘭台,道:“你先去豐華院等我。”
聶蘭台看著他挺拔的背影,輕聲應了聲“是”。她走到妝台前,看到銅鏡裡映出一個被大紅布條纏得奇形怪狀的腦袋,哭笑不得。
瞧這包紮技藝,蕭淳譽當真是上過戰場受過傷的人?虧他臨走時那兩眼還頗為滿意的樣子。
她本想重新包紮,手伸到一半又放下了。
又不是要以色事人,何必在意這個?再者,今天蕭淳譽似乎離她太近了,自己對他也有點失控……這有違她的初衷。
她這輩子不想跟任何人有情愛上的糾葛,無論是她對彆人,還是彆人對她,她隻想懲罰了那些害過她的人,護住她的家人,安靜平順地過下去。
聶蘭台到豐華院時,蕭淳譽尚未回來。
酉時過半,暮色降臨,雪下得愈加大了,又密又厚,院中小徑才掃淨又被雪花填滿,聶蘭台便讓掃雪的兩名小廝退下,乾脆等雪停了再掃。
小廝趕緊捂嘴跑了,再多看一眼世子夫人隻怕就撐不住要笑出來,她頭上那個蝴蝶結怎麼那麼奇怪!
聶蘭台沒注意他們,目光久久落在院中一株落滿了雪的高大冬青樹上。前世,這株冬青樹曾飽汲過她的涕淚。
前世她隻來過豐華院一次,便是在祖父和父親被刑部的人帶走後,她實在無計可施,隻能來向蕭淳譽求助。
蕭淳譽原本常年呆在辛州,那一年剛好打了個大勝仗,初冬時節回京領賞,順便在京裡過年。
當時也是這樣一個下著大雪的傍晚,她就跪在這株冬青樹前,嚎啕大哭,涕泗橫流。
可無論她等了多久,也不見蕭淳譽回來。
她對著他的屋子痛哭哀求,漸漸地由哭喊變成無聲地飲泣,最後無知無覺地倒在地上。
翌日下午蕭淳譽遣了人來跟她說,他昨夜不在府中,而是去了刑部,很遺憾沒有把人保出來。
他的話像是解釋,也像道歉,但她已經不在意了。
祖父和父親的屍體在上午就被扔出了刑部大牢,都是撞破腦袋血流不止而亡的。
兩人清高了一輩子,應當是受不了被扣上“攀附逆王”這樣的帽子,申說無用,絕望自戕的。
她趕到時,兩人屍身上的血已經乾涸了,麵色青灰,眼眶瞪得極大,她抹了十幾次也沒能把那兩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
雖然上輩子她最終替枉死的祖父和父親報了仇,手刃了惡人,但如今隔了一世想起來,仍是心如刀剜。
淚水如冰,無聲滑落臉頰,指甲深深嵌入肉裡,除了冷,她感覺不到疼痛。
不知多久,聶蘭台似有所覺地睜開眼。蕭淳譽的臉驀然映入眼簾,她微驚,下意識地閃身後退。
蕭淳譽不由分說扣住了她的手腕。
“你在想誰?”他語氣裡隱忍著怒意,“你在為誰流眼淚?”
聶蘭台立即斂去所有情緒,想掙脫他卻沒能掙開,隻得扯著他的手臂向他行禮:“世子,您回來了。”
這個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疏離,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冰冷,蕭淳譽眼中氤出一股戾氣,手上不覺加力,勒得她腕骨欲裂。
“你在想許清玦,是不是?”他語聲裡難掩憤恨,“你是不是遺憾這裡不是許家,遺憾站在你麵前的人不是許清玦,所以傷心委屈,流了那麼多眼淚?”
聶蘭台平靜地道:“不是。”
“不是?”蕭淳譽冷笑,“那你倒說說看,你為什麼哭?”
他看到她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忽然露出深深疲色,含了淚水的眼睛亮得驚人,美麗還是那樣美麗,卻不勝蒼涼,微微顫動的朱唇似含了萬千傷痛之言。
他心裡一陣緊揪,等得心焦如灼,臨了卻聽她緩緩道:“我不想說。”
沉默如無邊重洋橫亙在兩人中間。
最後還是蕭淳譽先打破沉默:“進去吧,時辰不早了。”
他聲音略沙啞,眉間蹙著一抹頹然,鬆開聶蘭台的手,轉身進了屋。
隨即有侍女傳了晚膳上來,蕭淳譽讓擺在暖閣裡。
蕭家本家的人都是隔了幾房遠的,早就不在一處過年,侯爺夫婦又不在家,偌大一個侯府就蕭淳譽和聶蘭台兩個主子,兩人還比賽似的沉默,邊上伺候的侍女小廝就更不敢做聲,戰戰兢兢地伺候著,從未見過這種陣仗的年夜飯。
聶蘭台並不在意,冷清算什麼?前世比這嚴重千萬倍的難堪她都經曆過。
她麵不改色地吃吃喝喝,蕭淳譽卻受不了,提起一壺酒,氣鼓鼓地出去了。
聶蘭台回到蕙茝院,叫金盆備了熱水,自去洗漱。
藍鵲四個不在,留下伺候的幾個丫鬟都是侯府派給她用的,出於對蕭氏的提防,她沒讓她們近身伺候,金盆亦不敢呆在屋裡,備好熱水等一應物事便出去了。
拆鬟卸簪,洗漱完畢,聶蘭台捧起新得的一本《山河老人遊記》,一邊看書一邊泡腳。
熱水的溫度從腳底滲入,那股子熨帖悠悠傳遍全身,書裡的奇聞怪談更是稀奇有趣。
聶蘭台正愜意著,突然,屋門被猛地推開,燈火劇烈搖晃,蕭淳譽攜著一股冷風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