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裝裱的器具一應俱全。
雲琛伸手摸了下桌麵,沒發現灰塵,才小心地把畫放到了一邊。如今洛微不在,丫頭們也插不上手,他隻能自己備料上漿,好在熟門熟路。
專心做事時常常不覺時光流逝,一轉眼已是日頭西沉。
雲琛放下手中裁尺,轉了轉酸痛的脖頸,餘光瞥見牆上掛的畫,忍不住走上前打量。
既是源自稀奇古怪的話本,景物自然不同尋常,此時微黃的日光斜斜鋪灑下來,顯出幾分奇幻莫測來。唯有眼前這幅綠林寨子,頗有些寫實的意思。
上頭屋舍依地勢而建,參差錯落,遍插旗幟。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構成嚴密的防守陣法。
小蕙看雲琛似是有些茫然,正要開口介紹,卻聽他低聲道:“這是黑風寨。”
還是自己教著畫的呢。
本來洛微早早打好了樣,結果雲琛隨便瞧了一眼,當場指出了數十個不合理之處。氣得洛微當場摔了筆,連推帶攘地把人趕出門外。
後來聽雲琛說起“懷安將軍武藝高強,對手自然不該是弱兵”的觀點,深覺有理。她一向喜歡在這上麵費心思,既打定了主意精益求精,隻得厚著臉皮向雲琛虛心請教。
雲琛對此很是受用,正好滿腹陣法無處發揮,便趁機大展拳腳,給黑風寨設計了一套防禦體係。
洛微不懂陣法,悟性卻很高。雲琛不過略說了說,她就記住了六十四卦的方位,並加以融會貫通。等到了設計具體點位時,這邊可能剛起了頭,那邊便已知雅意,刷刷幾筆繪出關鍵。有時發現錯漏處,還能拉著人討論半晌。
雲琛頗為驚喜,甚至暗暗琢磨起以後讓她幫忙繪製布陣圖的可能。
兩人湊在一塊研究了好些日子,才完成了這幅畫。
往事曆曆在目。
雲琛心有所動,忍不住伸手觸碰畫中屋舍,又及時想起洛微對這畫一向寶貝得很,笑著把手收回了。他轉頭看向彆的畫,竟然準確說出了每幅畫的內容:“青丘,兔子窩,這是海底鮫人的宮殿吧……酆都鬼城怎麼也往牆上掛,一點忌諱都不講……”
倆丫頭聽得難過,偷偷低下頭擦去眼淚。
雲琛目光移動間,突然發現窗外放著一盆形狀奇特的柳樹,一時身心都受到了不小的衝擊:“那柳樹是怎麼回事!”
隻見那盆柳樹上半部分全禿了,修剪成了奇怪的模樣,零星留著幾根枝條在下麵隨風飄蕩,直接讓雲琛夢回蝴蝶羅漢鬆慘狀。
好好一盆羅漢鬆,愣是被洛微修剪得中間深深凹下去一塊,還美名其曰蝴蝶羅漢鬆,大喇喇放在門口的顯眼位置。雲琛硬著頭皮誇出“彆具一格”四個字,卻恨不得自戳雙目,每每進屋時,都特意斜著眼睛往旁邊繞一下。
後來沒過多久,羅漢鬆就枯死了。
這麼說來,自從她走後,屋裡的花草都比以往茂盛了許多。
雲琛啞然失笑,心想要是草木有靈,隻怕這會兒都在為逃脫魔爪而鼓掌叫好。
小蕙抬頭快速瞅了一眼,答道:“那是姑娘之前修剪的。她說上麵那個是頭戴鬥笠的老翁,下麵的枝條是他的釣竿,花盆勉強算小船,等以後下了雪,肯定會更像。就是那個詩……”她仔細回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來,急得滿臉通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雲琛剛聽了幾句就想到了,仔細打量了那盆柳樹一番,笑道:“還真有幾分像,就不知道這柳樹會不會想一頭撞死在牆上?”
小蕙連忙點頭說就是這兩句,卻不知要如何接下麵的話。
雲琛感歎完,心情也明朗了不少:“她走的時候,都帶了些什麼東西?”
小蕙有些答不上來,隻說是珠寶首飾都還在,衣裳也就少了身上穿的那件。小錦一直在後頭整理話本,見氣氛凝固,忙過來救場:“姑娘拿走了您送的劍和玉簪子,還有一小袋錢,彆的就都留下了。”
雲琛笑笑:“挺好,還知道帶錢,總不至於委屈自己。”
他走回書桌前接著裝裱剩下的字畫。
之前沒留意,那幅對飲圖明顯比彆的畫厚了許多。
雲琛覺得奇怪,手下輕輕一撚,兩層畫粘得並不嚴實,很快露出了中間的縫隙。他小心翼翼地把上麵一層揭開,下麵居然是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畫作。
入眼是鋪天蓋地的灰與黑,濃烈且厚重,層層堆積,幻化成瘋狂的利爪和獠牙。
正中的紅衣女子是唯一的亮色,右手持劍朝前方虛空刺出,水袖飛舞處蕩開一片清淨,大半裙擺卻早被團團灰暗侵蝕和湮沒。
畫中女子眼神堅定,眸中有光,與風回樓初見洛微,意外奏出的鏗鏘樂音裡,短短一瞬目光漸漸重合。不似黑夜裡的寒星孤懸,反是晨曦時的天光乍破。
原來如此。
這是洛微啊,受傷失憶前的洛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