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北風嗚咽著從破裂的窗紙隙裡鑽進來。她被凍得醒來,隻覺更餓了。
??伯父伯母要將她賣到有錢的人家做丫環,反抗的結果就是被關進柴房。昨天整日隻吃了一個冷饅頭,還是堂兄見她可憐偷偷塞給她的。她從前沒受過多少苦,分外耐不得饑餓,天尚未亮,就腹饑如火,胃裡被人掏空似的難受。
??師父去華山赴論劍之約,說至多兩個月便來接她。她一定要等他。
??窗紙有一處破裂開,冷風吹得糊窗的棉紙瑟瑟有聲。實在睡不著,她打算先想想明天如何熬過。
??曾聽人說度日如年,原來一日竟也會比一年還難熬。挨餓受凍過得三日,她模糊聽見伯父伯母大聲爭吵。父母相繼過世,他們收留她。扶養她,又棄了她。如此也好,不虧不欠,走得乾淨。
??窮巷子裡家家戶戶的黃土院牆都很低矮,鄰家男孩攀牆而過。大約聽說了什麼,一臉擔憂,“梅姐姐……你怎麼了?”
“馮默。”她努力撐直身體說道:“幫我一個忙……”
??男孩用力點頭。
??她眼神堅定,“幫我……等一個人。”
??五十兩銀子,她被賣到上虞縣蔣家村。
??蔣太太成日使喚她做粗活。幾個盆裡堆起高高的衣服。少女坐在井欄旁,拿一根搗衣棍,埋著頭浣洗麵無表情。臟水倒了好幾桶,
積成山的衣服還是見不到儘頭。
??好處是,少有人搭理她。若得空,她就用樹枝或小石子在地上練字。有時候是自己的名字,大多寫的是師父的名。橫、豎、豎、橫……堅持不怠大半個月,已經有模有樣,不至於叫自己看了都嫌醜。
??“師父,你什麼時候才能來接我呢?”
??少女的發髻鬆鬆挽著,垂下半肩烏黑的發絲。蔣老爺眯了眯眼,大步走過來。出神的少女手中一鬆,絞到一半的衣物落回水中,濺起亮閃閃的水花。
??“小姑娘長得整齊,不到十六歲,必定是個美人兒。”她厭惡地轉過頭,毫不客氣地拍掉男人不懷好意摸向她臉頰的手。
??蔣老爺沉下臉,伸過手去拽這個不識抬舉的少女。她蹙眉,一擰腰身避了開去。
??忽然咚的一聲,頭上大痛,吃了一棒,幾乎要暈倒,聽得蔣太太大罵:“小狐狸精,年紀小小就來勾引男人,大起來還了得!”一麵罵,一麵打,拿木棒夾頭夾腦一棒一棒的打。
??她轉頭就逃,蔣太太叫來三個大丫頭追了上去,哪裡容她再躲避,動作麻利擰了她一雙纖細的手腕,拉到廚房按在地下。
??“放開!”梅超風掙脫不了,又憤又怕,一雙腿亂踢,“放開我!”
??大丫頭手上下了狠勁,將她手腕重重捏緊,連腳腕也擒了,不教她動彈。
??梅超風低聲呼痛,卻又狠狠咽下。疼痛感逼出淚水漫開一片,也被強忍著憋了回去。狼狽模樣,掩不住她眉眼初開的婀娜風姿。
??“小賤貨!”蔣太太將一把火鉗在灶裡燒得通紅戳向她雙目,喝道:“我在你的臭臉上燒兩個洞,再燒瞎你的眼珠,叫你變成個瞎子醜八怪!”
??她像一隻幼獸用儘力氣掙紮,但雙手雙腳分彆被幾個人死死摁住,連動一動都困難。
??熾烈的苦熱逼得她閉起眼睛,仍然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出聲求饒。
??突聽啪的一聲,熱氣沒了,慘叫聲幾乎同時響起,緊接砰砰幾下。梅超風詫然睜眼。
??天是青白色的。天青日白,如光滑亮薄的瓷釉。
??“師父!”
??火鉗揮過太陽穴,蔣太太發出殺豬般的嚎叫,整個人像掉線的風箏倒飛出去。蔣老爺驚恐的朝後縮去,來不及求饒就被淩空提起,狠狠砸在牆上。幾個長工拿了木棍鐵叉搶過來相救,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便把幾人都摔到天井之中。眨眼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她怔怔站在那裡。他的手緩緩搭在她肩上,“超風……”噪音暗沉,一如他的神色。
??一直強忍的淚水湧上來,她抽噎地哭泣著。不是沒想過他會來,然而此時此刻,她又覺過特彆委屈,尤其是看著他的眼睛時。所以,她哭。越哭越不能自已。
??黃藥師靜盯著她,一語不發。他的左手抬起來,觸碰到她烏黑的發頂,她便像個從未嘗過甜的味道,卻忽然得到一顆糖的小孩一下子整個人撲進他懷裡。
??瞳孔一震,黃藥師的手指輕貼著她的烏發僵在半空。
??以他的性子,他肯定會推開她。
??以他的身份,他應該要推開她。
??可他垂眸瞧了一眼,她的淚沾濕了他的衣襟。
??“沒事了。”他不擅長安慰人,更不擅長哄人。因此聲音變得有些遲疑。
??想了想,又試探著輕輕撫了撫她的小腦袋。
??極其生疏的安撫,語氣也很生硬,但因此更顯真摯。
??梅超風抽了抽鼻子,委屈巴巴地嗯了一聲。水光朦朧地抬起頭。
??黃藥師從袖中抽出自己的帕子一點一點替她揩拭掉汙泥和淚痕。離的這樣近,他清楚的看到她濃密的眼睫貼著晶瑩的水珠,褶皺漂亮的雙眼皮,略微上挑的眼尾。還未完全消去淚水的眸,波光清瑩,正被他湛然的目光照亮。
??盈盈粉淚,薄染花間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