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府,湘水苑的桂花,已經全部凋謝。
鵝黃秋裙的女郎,白皙五指舉著狼毫,卻一直踟躕著,下筆不得,一滴濃墨,滴在了宣紙上……
月瑤回神,才發現,又廢了一張紙……
這兩日,夜裡總是驟然驚醒,夢裡光影轉換,孫侍郎沈陌這些人淒慘地死去,而中書令凜然一笑,提著染血長劍的畫麵,在夢裡不斷逡巡…
露濃提著食盒進來的時候,月瑤呆愣在書桌旁,一上午了,紙上卻一字未動。
“ 小姐,用些糕點吧 ”,露濃拿出一疊兒酥餅,看著她含愁的眉宇,安慰著:
“ 小姐…你彆擔憂,外麵那些風言風語,都是無中生有罷了 ”
“……”,月瑤知道她指的是什麼,這兩日,秋狩上的謀逆巨變,全長安人儘皆知,除了眾人口誅筆伐的沈賊之外,她和中書令在獵場的春宵一夜,也成了一樁豔聞……
更有甚者,惡毒地揣測,這孟家二娘遇到受傷的中書令之後,故意和他藏在一起,就是為了能嫁給大鄴的君子典範……
“ 中書令大人那樣的端方君子,一定會來孟府求親的 ”,露濃很是擔心小姐的名節一事。
月瑤聞言,臉色驟然發白,毛筆啪地一聲摔在桌案上……
那人,會來嗎?不,他暗有圖謀,並不會在意這些節外生枝的事……
“……今日那位田阿婆沒有來嗎? ”,月瑤看著桌上的酥餅,生硬地轉移著話題……
這兩日,有一位田姓阿婆,每日都在孟府附近叫賣紅豆糕,她有腿疾,還帶著一個癡傻的孫兒,僅僅靠販賣糕點養活自己和孫兒,孤苦伶仃,甚是可憐,故而月瑤沒有命人驅趕他們,且日日都從她那裡買一疊紅豆糕…
露濃剛要說話,雲歡便從外麵跑了進來,用手比劃著孟府大門外的情景……
月瑤立即向著府門走去,大門打開後,竟發現那位田阿婆跪坐在地上,蒼老的麵容上老淚縱橫,懷裡抱著一位渾身抽搐的稚兒,籃子裡的糕點撒了一地……
“ 小姐,求您救救老身的孫兒吧!”,田阿婆抱著孫兒,痛苦地哭喊著。
“ 田阿婆,這是怎麼回事?”,月瑤驚道。
“ 小姐,老身剛要擺攤賣糕點,卻不曾想,孫兒突然犯病,老身是個瘸子,實在是走投無路才來求好心的小姐救命啊!”
月瑤心中觸動,走上前去查看那麵色青紫的稚子,立即吩咐護衛準備馬車,載他們去醫館。
那稚子突然緊緊拉著月瑤的手不放,月瑤掰不開,且擔憂著他的性命,隻好坐上馬車,同他們一起去了。
醫館廂房內,大夫給這發病的稚兒紮完針灸,開了藥方,便退了下去,讓他們在房裡歇息著。
“ 小姐,您的恩德,老身無以為報”,田阿婆跪在她腳邊,以淚洗麵。
“ 田阿婆,快起來吧,你的孫兒沒事了 ”
床上的稚兒終於悠悠轉醒,他的手仍然緊緊抓著月瑤,奄奄一息的開口:“ 漂亮姐姐…”
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兒乾淨的紅豆糕遞到月瑤的嘴邊。
“ 漂亮姐姐,你吃……”,蒼白的小臉兒,濕漉漉的眼睛格外澄澈。
月瑤憐惜地看著他,不好拂了他的心意,低頭輕輕咬了一口……
然而,不多時,月瑤便覺得渾身發軟,頭暈目眩,終於,在徹底暈倒之前,她看見了田阿婆詭異的笑容,以及門外鬼鬼祟祟進來的一位男裝打扮的女子……
那是…那是…沈綾羅!
月瑤驚恐地掙紮著,但仍失去了意識,倒在了地上…
沈綾羅冷冷看著地上的女郎,憤恨的拳頭似乎快要捏碎。
父親把她和母親偷偷送走的時候,告訴過她,萬一他發生不測,一定是死於那位中書令之手!
後來,父親畏罪自殺的死訊傳來,頃刻之間,沈府被抄,富貴不在,朝廷官兵四處追拿逃脫的沈府女眷,而中書令和那位與之深陷豔聞的孟二娘卻依然錦衣玉食地活著!
她恨意難消!典當了所有的財物,高價收買了黑市上的人牙子,她要毀了這個女人!讓戚玦也因為這個女人而名聲掃地!
“ 套上麻袋,從窗戶出去,賣到嘗春樓,讓鴇母今天就安排接客!”
她把一大包銀子,恨恨地丟進田阿婆的懷裡…
*
護國公府,書卷飄香的書房,燈燭如豆。
中書令輕輕翻閱著,那位太子送來的,已經塵封多年的北境軍史料典籍,閒適之間,隻剩沙沙的翻書聲…
桌上的北境軍虎符,他並沒有打開看過。
這…隻是一個開始,並沒有在他的心中留下多少波瀾…
吳鉤急促地跑進來,跪地抱拳,聲色緊張地回稟著:
“…大人,盯著孟二小姐的人說…說…額…她被歹人賣到…賣到嘗春樓了…”
吳鉤磕磕絆絆地說完,冷汗直冒…
翻書的指尖一頓,戚玦垂眸,冷漠地一笑。
這個女人,有能耐對著他儘情演戲,其他時候,竟是如此愚蠢…
“ 誰做的,怎麼回事? ”,戚玦冷聲發問。
吳鉤迅速地講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戚玦心中暗哂,這女人怎那麼多泛濫的善心…
“ 把沈綾羅抓進暗牢,找幾個人去把孟二小姐救回來 ”,戚玦淡淡吩咐,繼續翻著破舊的古書。
吳鉤應是,立即轉身離開。
“…等等 ”,戚玦猛地放下書,喚住書房門口的吳鉤,眉頭微皺,神色不悅。
“ 吳鉤,準備馬車 ”
“…大人,您要去哪兒?”
“ 嘗春樓 ”,戚玦閉著眼,揉揉額角,不耐煩地答道,腦海中竟不自在地閃現那衣不蔽體的女郎,被區區一條小蛇嚇得眼含驚露的模樣…
嘖,好生麻煩的女人…
吳鉤大吃一驚,險些磕到門檻兒,一向愛潔的大人他…他居然要親自去妓院那種地方!
*
梅紅色的帷幔飄蕩著,濃鬱的脂粉之氣彌漫,堵塞喉嚨,令人窒息。
月瑤揉著發脹的額頭,待到眼前視線清明,便看見了四周繁複豔麗的陌生裝潢…
她瞪大眼睛,猛地從床上坐起,才發現自己原本的衣裳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席火紅的薄紗,鬆鬆垮垮地裹在身上!
月瑤驚得肝膽俱裂,立即摟著身子跳下床,雕花門恰好被推開,鴇母帶著一眾丫鬟,扭著身子走了進來。
“ 來人,給黛媚姑娘看妝 ”,鴇母驚喜地打量著這位不久前被賣進來的嬌美女子。
“ 你們…你們…這是哪裡? ”,月瑤不住地顫抖著,大聲叫喊著:“ 快讓我離開,我是…我是兵部侍郎孟府的小姐! ”
“ 噗嗤,來了嘗春樓還想走?”,鴇母樂了,見怪不怪。
“ 這幾日老是有神誌不清的姑娘送來,臆想自己是那位孟府小姐,要與那清貴的中書令雙宿雙飛呢!”
“ … ”,月瑤眼見這些人強勢地堵著她,心下一橫,捏緊拳頭,猛地朝門外衝去!
鴇母被她撞得措手不及,竟一時半會沒有攔住!
月瑤衝出房門,向著樓梯的位置繼續跑去,卻被身後趕來的幾個丫鬟猛地按住!
“ 放開我!”,月瑤青筋暴跳,掙紮著怒吼道。
一時之間,走廊裡嘈雜不寧。
就在這時,一道低沉沙啞的男聲,從頭頂傳來:“ 外麵在吵什麼?”
鴇母頓時心驚肉跳,站在樓梯處,對著最上方,天字號客房的貴客顫聲道歉:
“ 爺,沒什麼事,隻是一個不服管教的丫頭罷了…”
“ 哼,帶上來!”,沙啞的男聲隱隱有怒意。
鴇母趕緊讓丫鬟把這個惹出大麻煩的女子押送過去。
月瑤被狠狠地掐住肩膀,隻能跟著她們走去。
推開雕花的大門,月瑤低垂著頭走了進去,然而當她抬頭的時候,便被眼前出現的熟悉的人,狠狠地震驚到了——
豐盛宴席之間,齊瑾的筷子,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身旁卻是一位陌生的男子,身披金絲華服,頭戴璀璨金冠,指間兩隻碧玉扳指,竟是比招搖的齊瑾,還要富麗堂皇……
“ 這個女人… ”,男子低沉聲音如含著沙礫一般嘶啞:“ 倒是沒有見過…”
他毫不客氣地打量著月瑤,眼中暴戾儘顯,好似隨時可以舉刀殺人一般。
月瑤緊張地咽了一口水,偷偷覷著齊瑾,而齊瑾的臉色亦是有些驚訝……
“ 齊公子,這女人你認識?”,男人看著齊瑾的異樣神情,疑惑地說著。
“… 沒錯,我認識 ”,齊瑾晃著酒盞,心想著若在這青樓,把小美人的身份如實說了,恐怕對她本就狼藉的名譽,更是雪上加霜,也罷,應該幫她瞞著一把。
齊瑾略略思索了一番後,嬉笑著開口:
“ 楚王殿下,這個妓子,是中書令看中的人!我們就不要打她的主意了,讓她回去吧! ”
此言一出,屋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月瑤窘迫地低著頭,摟著輕薄紗衣覆蓋的胳膊,粉嫩的麵上燒紅一大片…
“ 哈哈哈哈哈哈 ”,楚王魏瑚爆發出一陣大笑,似是不可置信般看著齊瑾 :
“ 你說的可是那個戚中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瑚笑意更盛,放肆大笑著…
“ 本王從未聽過如此好笑的事情 ”,魏瑚饒有興趣的看著紅紗女郎。
“ 本王還以為,就算世間所有男子都狎妓,那個中書令也不會做這種事,沒想到啊,他竟然也不能免俗!實在是一大奇景! ”,魏瑚狂飲了一大杯酒,嘖嘖搖頭。
“ 楚王殿下,您剛從徐州回到長安,自是有許多事情不清楚的 ”,齊瑾笑著攬著他的肩膀,正欲再給他斟酒。
“ 等等,不勞煩齊公子 ”
魏瑚阻了他欲斟酒的手,瞥向那纖弱而立的紅紗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