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旗人一向講究“吃點兒、喝點兒”。這火鍋就是冬天裡最受歡迎的菜式了。

凡是數九的頭一天，即一九、二九、直到九九，都要吃火鍋，甚至九九完了的末一天也要吃火鍋。就是說，九九當中要吃十次火鍋，十次火鍋十種不同的內容。

頭一次吃火鍋照例是涮羊肉，湯很講究，作湯的原料包括烤鴨、丸子、驢肉、生雞片、蘑菇、蝦米、乾貝等，這許多原料熬出來的湯涮羊肉，其味無窮。除了羊肉之外，還要有全羊肚，腰子和肝也是不能少的，這樣才叫‘全涮羊肉’。

從一九過後，以後的八個九吃的火鍋各不相同，有山雞鍋，白肉鍋，銀魚、紫蟹蜊蝗火鍋，麅、鹿、黃羊野味鍋等等，九九末一天，吃的是‘一品鍋’。此鍋為純錫所製，大而扁，因蓋上刻有‘當朝一品’字樣得名。它以鴿蛋、燕菜、魚翅、海參為主，五顏六色，實際上是一大雜燴菜。”

今兒不過是唐小婉見天氣冷、天貝勒又在外麵跑了一天，臨時讓廚房準備的，沒那麼講究。

烤鴨、雞肉片、蝦仁、蘑菇和大骨熬得湯，湯中煮著剛化開的螃蟹，裡麵早就空了，借個味兒而已。料也僅準備了羊肉片、白肉、丸子、酸菜和粉絲。羊肉是閹割過的優質小尾綿羊肉，口感純正、滑而不膩、香而不膻。

冬月伸手拿起一片紋理清晰的羊肉對折再輕輕對折，竟仍未斷，斜睨著冬兒緩緩道，“薄如紙、勻如晶、齊如線、美如花，誰家的小夥兒手藝這麼好呢？”奇腔怪調地，最後一句問話少說也拐了八九十來個彎，隻將向來麵硬（臉皮厚）的冬兒也說得紅了臉皮。

都知道冬兒和廚房的閏土是“郎有情，妹有意”，隻差點捅破那層窗戶紙了，皆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羞臊得冬兒臉越來越紅，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

唐小婉素知冬兒的性格，怕把她笑惱了再不理小廚師，白白錯過一份好姻緣，忙拿起佐料送到二人中間，“白醬油、醬豆腐、韭菜末，喜歡吃什麼自己調。”

旋即又夾起一瓣兒白皮糖蒜送到冬月口中，打了個眼色，笑言道“堵住你這酸嘴。”

與此同時，天貝勒見唐小婉處還沒有佐料，便將唐小婉為他調好的撥了一半給她，見冬月又壞笑著準備拿兩人打趣兒，就自斟了一杯酒，對著冬月舉起杯，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唐，白居易的《問劉十九》。天哥哥是在考我麼？”冬月脆聲答道，眼中的傲氣轉瞬即逝。

冬月也是旗人，阿瑪還是大福晉的遠方表親，家被抄之前也曾是千金之軀的貴族小姐，也曾是“三歲吟詩，四歲習畫”聞名一時的女神童。

壞就壞在，八國聯軍進北京時，城破了，慈禧太後、光緒帝和親貴大臣都跑了，偏偏冬月的阿瑪一個閒散貴族見不得洋鬼子屠殺國人，帶頭組織人抗擊敵寇，洋人是殺了幾個，可是在數萬洋人的尖兵利器之下，拳拳赤子之心也挽回不了什麼，百十個愛國誌士轉眼間曝屍街頭，多日無人敢去收屍。

本想著老佛爺、皇上回來就好了，不說千畝良田、黃金白銀地賞賜一番，至少也得個“忠勇”二字，誰知盼來盼去盼來了抄家的詔書。

詔書中言辭激烈，仿佛圓明園是因為冬月的阿瑪才燒的，辛醜條約是因為冬月的阿瑪才簽的，因為冬月的阿瑪才賠了那麼多銀子。

誰人不知“庚子賠款”的數額是白銀4億5千萬兩，四億五千萬是□□的人口總數，洋人的意思是每個國人賠一兩，實為羞辱國人的斂財之舉，與冬月的阿瑪全無乾係，可是上哪說理去？

冬月還算幸運的，被大福晉接入府中，雖然小姐變成丫鬟，親戚變成主子，總算衣食無缺、安安穩穩地長大了，府中其他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流放的流放、變賣的變賣，其境遇是想都不敢多想的。

大福晉也是奇怪，據說聽到冬月阿瑪去世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時，曾暈厥過去病了好多天，將冬月接入府中，照理說不格外寵愛，也會好些待她，誰知竟吩咐下來，賜了“冬月”的名，入了府中仆人的籍冊。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冬月見一時興起的話令房中的氣氛尷尬起來，立刻自罰一杯。

“好，好一句‘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遺珠妹妹不愧為女中豪傑。”天貝勒豎起拇指，道出冬月已漸漸為人遺忘的原名（“遺珠”原指丟失的寶珠，用來比喻隱藏在人間的人才或失散的女兒。

冬月的額娘生她時難產而死，死前怕情根深種的丈夫怨恨女兒，自嗟“福薄”，親自為她取名“遺珠”，意為“留給丈夫的掌上明珠”。 ），也飲了一杯，又親自為二人斟滿酒。“我也對一首李白的。”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儘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儘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