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畫作被當作國禮送出後,一藩國君主仰慕其才華,知曉這是“珺華公主”所畫,竟提出和親之事。
她若和親,於國於家都是好事,於國,自不用說,可與聯親之國建立友好和睦的關係,且近年來匈奴多次來犯,若是有藩國之力幫助,於本國隻有益處。於上官家,則可壯大家族在朝中的勢力和威望,可是穩賺不賠的事。
藩國地處西南方,民風雖淳樸,但卻是山陬海澨之地。倘若不是公主身份,和親之事或許還有理由可以推脫,但人算不如天算,以為躲過了宮中選秀便可太平了,不曾想,得來的榮耀竟要送她去更遠的地方。
周時予征戰沙場多年,從未有過如此無力之感。皇權之下,她與他都是彆人的棋子而已。
他曾悄悄告訴她,若是她不想嫁,他拚出命去也會護她周全。但她不想拖累於他,她不再掙紮,知這便是天命,若是她注定要得到“公主”的榮耀,那麼她也必定要背負這份榮耀所帶來的責任。
“我好想做一個平常人家的女兒,這樣,我就能過平凡的日子了。有一個平凡的丈夫,再生一個可愛的孩子,這就是世上最大的幸福了。聽奶媽說赭羅這個名字是我母親為我取的,她說‘赭羅’是寶礦的顏色,也是大地的顏色,她希望我能成為一個像大地一樣可以包容一切的女子。時予哥哥,你為我取個名字可好?若有來生,我想活的自私一點,也許憑這個名字,你就可以找到我了”。
“清梨可好?”周時予想了半天,腦海中一直出現她第一次為他畫像時梨花落在她身上的樣子,清貴的梨花,淵清玉潔,紛華不染,很適合她。
“那就叫陸清梨吧,隨了我阿娘的姓氏。”她看著他笑了起來,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這件事真的可以實現一樣。
周時予心中一痛,紅了眼睛。
終歸還是踏上了和親之路。臨行前,赭羅去宮中與鴻卿見了一麵。
“赭羅,若是你不想嫁.....”鴻卿摸著她的手剛要說些什麼,便被赭羅打斷了。
“鴻卿,即便是你這樣通曉未來之人,都無法與天意抗衡,若是此事圓了我的意,後麵終歸還會有更大的問題來臨,這是我的劫,你比我清楚,躲不開也逃不掉的。”赭羅知她要說什麼,便先堵住了她的話。
鴻卿給了她一把匕首,關鍵時刻可以保全自己。
和親,是周時予護送她到邊關的。
若這是此生最後一麵,他想送她最後一程。
臨彆前,清梨遞給他一封書信,那封信摸起來厚厚的,還帶著些她身上的體溫和味道。她叮囑他一定要回到家再打開。
她轉身決絕的上了馬車,沒有回頭。
周時予看著跟隨她的列隊慢慢遠去,他的心像是瞬間被挖空一般,痛苦在此時是那樣的真切。他從前不太懂得心痛是種什麼滋味,這一副肉身早已浴血,但那顆心,卻從未痛的如此折磨。
他回到家打開了那封書信,是一幅她為他畫的像,因為畫在絹布上,尺寸又有些大,所以折起來才會摸起來厚厚的,他輕撫著畫上的線描,想象著她畫這幅畫的樣子,輕撫著她留在畫上的每一個字。
我見眾生皆草木,唯有見你是青山。
他眼前變得朦朧,看不清紙上的字,擦乾後看到,又克製不住的湧上淚水,他再也支撐不住,抱著畫坐在地上痛哭起來。
相愛的人終究不能相守嗎?他此時才真正明白當時鴻卿那句話的意思。
你們倆注定沒有緣分,天命難違。
三個月後,宮中便傳來消息。
他聽到後大驚。
右丞相欒清海勾結藩國,欲謀反。“珺華公主”吞毒而亡。
他上書帝王請兵入藩作戰,無論她是死是活,他都要帶她回家。
他殺進藩國時已不知距離她死亡的時候有多少日子了。他帶著將士們殺紅了眼,此時的他早已沒了往日對敵人還保留著的慈悲的心緒,大有遇鬼殺鬼,見佛滅佛的架勢。他俘虜了藩國君王,問出了她的死因。
她自嫁給藩王後,便一直稱病不肯與之同房。直到有一日藩王想用強,她知道藩國君王是因為她的丹青之才而喜愛她,竟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把匕首將自己常用之手的手筋割斷,親手毀了這天賜的才華。藩王見她如此剛烈,便也失了興趣,慢慢的也就冷落了她。
直到某一日,她聽見藩王要與右丞相欒清海合力謀反,欒氏知周時予與藩王之妻交好,即使不是男女之情,兄妹之情也足夠可以威脅到他了。她不願成為人質,也不願成為他的弱點,在聽到陰謀的那一晚,她便吞下了所有他曾經送給她的名貴顏料,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不知是那藩王用香料將屍體保存得好還是她吞下的那些顏料有些防腐作用,他見到她的時候她的麵容和身體並未有腐敗之貌,她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一般,隻是那往日的紅唇現已沒有半點血色。
周時予輕輕拉起她的手,卻看到了她手腕上的傷痕,那傷痕呈月牙狀,大概是她割了一刀沒有割斷又補上了第二刀。他抱著她痛哭,這世上他最愛之人已不複存在了。
從傷口滲出的血留下來滴到了她的手腕上,他急忙拉出貼身之衣輕輕的幫她拭掉。
他下令,讓士們將棺槨運回京都。
他要帶她回家。
他將她葬在了一株梨花旁。
那梨花像是認主人一般,沒葬下幾日,花便開了,開的格外的絢爛。
他坐在她身旁,立下誓言,待家中父母離世之日,便是她與他相聚之時。
十年了,他等了整整十年。
當年謀反的欒清海被秘密處死,欒氏一族因是太後的母家安然無恙,太後用一條命換了整個欒氏族人的性命和在外的名聲,並向帝王保證她本人再不乾政,欒氏家族從此世代從商,再不入朝堂。
在權謀之海中,人如浮萍一般,不能自已。
他再不踏入上官府宅一步,辭官回了鄉。
他隨家中人做了大夫,他怕自己殺戮太重,若是餘生再不補救,下到地獄閻王不會答應他的請求。
父母在五年內相繼離開,他在人世終沒有牽掛了。
他燒了一封信給她,那八個字,像是回應她當時的書信一般。
緬邈歲月,繾綣平生。
在漫長的等待與你相聚的時光中,我對你的感情依舊如往昔。
赭羅,
不論你的名字是否有所改變,
若有來生,我一定會找到你。
你,
一定要等我。
後記:
平江府周氏之子,中年隨家人從醫,為人敦厚良善,不收貧藥錢。民間傳聞此人少時原為朝中之將,後被貶回平江府中。周氏父母相繼亡故後,此人吞毒身亡,且毒有蹊蹺,乃畫之顏料也。世謂周氏因父母之亡而悲哭,故自殺,死時懷中有一畫像,有文:我見終生皆草木,唯有見你是青山。
世人見其屍首倒在一梨花樹下的墳塚旁,猜想必是他生前重視之人,便將其葬在了旁邊,以慰其在世之善,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