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實,果真、就是、這樣嗎?
波德萊爾當然無法得知外祖父具體的能力,可是,難道他就從未考慮過最壞的情況?例如,至少也是——『能夠將自己的「絕對死亡」無效化』的能力?但凡具備了這等最基本的警惕,波德萊爾也不至於在麵對『空』時那樣手足無措。如果是彆人也就算了,但偏偏是一個曾在過去僅用謀略就成功斡旋於兩個『神之國』之間的、兼具遠見與細致的人。他怎麼會忽視這樣一個顯而易見且又至關重要的漏洞?
唯獨這次的作戰計劃,略顯草率了些……
如果,周舒宇能夠再度從這份陰差陽錯的勝利中「看破」,明白戰勝波德萊爾的不僅僅是他『為人』時的執念與劣根性,更有這份執念和劣根性、與他『為神』時機械的——隻為執行而活著、隻為活著而執行的巨大矛盾;「看破」波德萊爾對過去並非遺忘而是埋葬。那麼,他就應該明白,並非是波德萊爾不想為最壞的情況做準備,而是那個真正的計劃者(所謂『惡之花』),自始至終,都隻是為了得到這樣一個結局而已。
又或,再「看破」另一個謬誤:弑神之物,朗基努斯之槍,並非消失,而是被回收。
於是,不可阻擋地,時間這個旁觀的頑劣者,一如往常那樣,邁出了它悠然的步伐。
“尚未啟蒙之輩,看看吧,新世界,新時代,已然降臨——”
一股熟悉的心悸再度入侵血脈,這顯然是波德萊爾的神力,但卻不是屬於他的聲音。
思路被打斷的(後知後覺的)周舒宇不得不張開神力護罩以阻止災禍的蔓延——足以比肩全盛時期的威壓,其範圍與威能較之鼎盛時期甚至還要更勝一籌。他這是想要連帶著威卡星上的所有舊神一起為他陪葬?但時間與空的決鬥並沒有懸念,隨著一堵新的無形長城拔地而起,上一刻還洶湧的時間浪潮便被悍然攔阻在外。
“負隅的困獸,猶鬥……嗎?”
周舒宇略帶失魂地低語道。他想不明白,在生命力與神力都完全枯竭的情況下,一無所有的波德萊爾究竟還有什麼憑依,能夠讓他施展如此可怖的時間浪潮。儘管孫銘辰在察覺到波德萊爾臨死反撲之際,就立即擋在周舒宇身後,但他卻忘了,後者的後背從來都不需要他的保護。他還未察覺到真正的危機。他們都還未察覺到真正的危機。(未能「看破」,也就不必陷於無解的絕望之中。)
“尚未啟蒙之輩,看看吧,新世界,新時代,已然降臨——”
兩人仿佛又回到時間被凍結的狀態,儘管那清澈而冷淡的聲音正在耳邊清晰地遊蕩著,但他們卻無法再做出任何動作。純白的天幕之下,慢慢悠悠的黃沙之上,一道黑影疾馳而過。並沒有感到死亡的威脅,也不屬於任何傷痛的範疇,有的隻是一股清澈的涼意。擁有輪回之眼的周舒宇難得地比孫銘辰的反應還要遲鈍幾分,唯有熾熱的神力使得孫銘辰對溫度的變化異常敏感。但即便如此,這股直到自己的背心前一寸才停住的毒蛇般的幽冷。他驚恐地轉過身來——朗基努斯之槍。這柄原本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暗金長槍,此時卻明晃晃地擺在自己眼前。貫穿眼前人的心肺,顫抖著捎帶起腐蝕般的濁霧。
靈魂結了霜,宛如透明的月光。
驚恐,疑惑,思索,「看破」。
無可奈何的坦然。最終,從周舒宇布滿遺憾的眼眸中,孫銘辰再一次看到了那天的。這雙永遠倒映著天空一角的夜空的晶瑩眼眸中,曆經失神、迷茫、以及短暫的痛苦之後,此刻隻剩下了遺憾。唯一的遺憾,也正是全部的遺憾。他白皙的臉龐,有一種險峻的美。而他的臉龐,則閃耀著極為生動的『生』的魅力。
他們都明白,現在才發動『空』,恐怕為時已晚。無論是『時間』還是『空幻寂照法』,都已是遊離在世界外圍的法則。前者是世界之基礎,後者更是另辟蹊徑地脫離了整個世界的束縛。憑借它們所處的特殊地位,一旦某種力量首先作用於世界內的某人某物,另一種力量似乎就再難有所影響了。
約束它們的,已不再是另一種法則,而是單純的事實就是如此。閃爍著流動的白光的神力,隻能通過影響傷口周圍的部分來延緩肉身腐爛的趨勢。周舒宇的靈魂已經被『時間』選中,隻能靜靜等待著屬於他的時刻來臨。即便肉身依然,也不過隻是一具空殼。
(縱然有你從中作梗,隻可惜『空』終究還是不夠成熟的新權能,否則……)
(『誰也逃脫不了時間的算計』,哼,現在還有空說氣話嗎?留在『黃泉比良阪』的這些年,你的視野也寬闊了不少,自然明白一切之目的。『最後的賭約』一事,無論你的勝出還是我的失敗,皆是時間的必然,不過鄙人也算見識到了,這股足以帶來轉機的力量,竟會率先來自『棋子』。無論過程如何,好歹結局也是能夠令人滿意的。)
(還真是個奇妙的賭約啊,明明在我消亡後,你這縷僅存的意識也會徹底煙消雲散……)
(也罷,互相預料到陷阱,卻任由對方算計自己。看來,你對這個世界,也愛得相當病態呢。)
須彌間,周舒宇的皮膚已迅速褪去血色。唯有嘴角結起的暗紅的凝血異常顯然,猶如一顆淒厲的獠牙。孫銘辰顫抖著握住他的雙肩,麵前的人同自己一樣瞪大了瞳孔。兩人一時間都忘記了呼吸,隻是神情各異地盯著對方。他們都一動不動地保持著自己的動作,仿佛隻要一動這件事就會成真。
但毫無疑問,從今以後,陽光再也無法由皮膚滲入他那結實的身體。
而隨著他生命的凋零,新生的長城也隨即破碎。
後果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