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簡陋潮濕的後花園。之前有一場大雪已幾近融化，光禿禿的泥土地裡濕乎乎的。正值聖誕，今天還有一場新雪。雪下得很大，不過在這個時間節點才剛剛開始下大雪花片兒在凜冽的空氣中翻轉著，舞動著，無聲地拂過地麵，然後安息下來，在地上剛剛覆蓋了薄薄一小層。人們的喧鬨消隱在這凜冽的空氣和細密的雪中中，留下一片曖昧、幸福又浪漫的氛圍。這本來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時節，但是那如同餓瘋的藏獒撲向一塊大肥肉一般極度亢奮的叫喊聲實在是與這氛圍格格不入。

從遠處看，一群小孩圍起來，激烈而興奮地做著什麼遊戲。哈利一眼就認出其中帶頭的人。雖然他隻有六七歲，卻比他的夥伴們壯一大圈兒。不僅如此，他還顯得勁頭最足，最投入，更彆提他的夥伴們還時不時地瞥一眼他的臉色，看看他滿不滿意。達力·德思禮雖然沒多大，但已經是“孩子王”了，厲害的是，他的手下還包括好幾個年齡比他大的孩子。

雖然哈利忙於戰爭已經很久很久沒想起德思禮一家，想起達力了，但目睹此情此景他還是打了一個冷顫。他當然知道他們在玩什麼“遊戲”。這些年來，他不是沒有回想起達力他們對他做過的事，每次他都委屈和憤怒等量噴發著，這情感似乎要撕裂他的心臟，掙裂他的身體，在他的身體裡瘋狂彈跳著，促使他忍不住毀掉周圍所有的東西。他也不是沒有過午夜夢回來到那絕望的時光，他實在是覺得這樣的夢太過痛苦，在潛意識裡拚命逃跑，最後都熟練到一做這樣的夢就直接在夢裡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趕快醒來”。

五歲的哈利波特被禁錮在地上。他雙臂被掰過頭頂，兩隻手疊在一起，被達力用儘全身力氣踩著撚著，擦傷加上凍傷，他的手早已紅腫不堪，鮮血淋漓。其他的人要麼把上一場雪留下的堅硬薄冰塊狠狠往他臉上扔，要麼就上去踢幾腳。有兩個人一左一右，一個踢一下另一個在另一邊接著來，力道很大，把小哈利單薄的身體踢得左右搖晃。他們發瘋一般地罵著粗話，每罵一句就配合著砸小哈利一下。

“看我的！”突然有一個人大喊起來。他高高地跳起來，然後用儘全力落下來砸在小哈利身上——

這是一段刻入骨髓的回憶。事後這些年，每當他想回憶到此事，都怨憤於當時自己的弱小，並腦補如果是現在的他回到那時候，要如何把那群人打到跪地認錯，然後帶著小小的自己遠走高飛。但現在哈利看著這一幕，這個他幻想了無數次的場景真的要實現了，但他完全僵立在原地動彈不得，大腦一片空白，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語言和行動能力。一陣強烈的酸意混合著懼意從胸口往上翻騰。他繼續手足無措地僵在那裡，難過、害怕到不知所措，就仿佛那群孩子也會立馬衝向他，傷害他，撕碎他，他根本毫無還手之力；就仿佛他現在根本不是曆經百戰的救世主，而是一個軟弱無能的萬人嫌。片刻後，他的大腦才開始艱難地運轉，反應過來自己怎麼可能就這樣傻站著看著小時候的自己被欺負。他必須做點什麼。

“乾什麼？！”儘管他委屈、害怕到無以複加，還是鼓起全部的勇氣衝上去大喝一聲。那群孩子完全無視了他，繼續打罵自己，但那個自己卻有了反應。他麻木的眼裡燃起了光，艱難地把頭轉向他，扯出一個混著哭意的笑容。

“笑？你居然還笑？！我笑你馬//勒//戈//壁的！”其他孩子察覺到這種變化，呆了一秒，隨後更加用力地砸上去。

哦，對了，他們感知不到他，他隻能和自己互動。他突然想了起來。他一下子泄了氣，所有的能量一瞬間被抽走。片刻之後他蹲下來手捂住頭，任由絕望和委屈把自己淹沒。他覺得自己十分窩囊，報仇的機會擺在眼前他卻慫成這樣。他在心裡痛斥自己的弱小。

“先生，你還好吧？”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稚嫩的聲音怯怯地問。

他抬起頭，發現那群孩子已經離開，麵前是那個自己，渾身上下臟兮兮的，眼鏡的一塊鏡片破損了，因為寒冷，臉通紅，手發紫，不少地方還在流血。

由自己來關懷自己實在是前所未有的體驗。但是，聽到以前的自己在經受這麼嚴重的欺淩後還來關心他，他一下子破了防，覺得十分心疼這個自己，同時心裡也有什麼東西被柔軟的酸澀包裹了。

“.……我沒事，謝謝你，孩子。”他拚命整理情緒，勉強扯出一句話。

“但你穿得好少，這樣會感冒的。”這個自己又說。

“沒關係，我不會冷。”

他抬頭看這自己。這個自己強忍著不哭出來，眼淚盈滿眼眶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來。那一瞬間，他內心的防線全數崩塌，想要嚎啕大哭，卻也和眼前這個孩子一樣，拚命的試圖把眼淚收回去。

“剛才，謝謝你。”這個自己說。

“你看起來遇到了困難。能說說發生了什麼事嗎？”他覺得委屈和羞恥感直往上翻湧，想要通過眼睛溢出來。不過，雖然他還是無法去痛打達力一夥替自己報仇，但他覺得他還是可以做點什麼，至少能讓這個孩子，這個自己感覺好一點兒。於是，他強打精神裝出一副成熟，可靠的樣子。

“達力覺得我刹了他的風景。今天達力拆禮物，拆到自己夢寐以求的玩具車，太興奮了。我覺得他那副樣子很好笑，就不小心笑出了聲來。然後他就惱了，說我錯了，要懲罰我，之後他就——就——”這個自己說不下去了，眼淚終於滴落下來。但他卻局促不安地左顧右盼，因為如果德思禮家的人看到、聽到這一幕，自己將迎來毀滅。

“我知道了。但是有一點我不明白。你笑一下怎麼還錯了呢？”

“因為，我讓他不高興了——”

“那他高興就是對的？他笑就是對的，你笑怎麼就錯了呢？”

“因為，我姨夫姨媽說，他們的達達寶貝要永遠開開心心的，而我笑一下他們就罵我，打我,說我賤……”

“那麼，你姨夫姨媽說的，就都是對的嗎？”他不斷地質問著，聲調越來越高。

“對不起，對不起，先生，我知道我錯了，請不要生氣——”這個自己顯然被他的樣子嚇壞了，忙不迭地道歉，眼淚又要掉下來了。

哈利如夢初醒，他又失態了。

“你沒有錯，不用道歉。是我的問題。”

“我，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我覺得不對，他們就會——”這個自己接上了他剛才的問題。

“他們關心的根本不是對不對，而是覺得一個問題對不對的是不是你。隻要你順著他們的意，你就是對的，但是如果你不順著他們的意，你就是錯的。他們，根本不管對不對，他們也永遠不關心真相！因為他們覺得，你就是錯誤！因為他們覺得，隻要你存在，自己信奉的真理就會永遠被你玷染！”他越說聲音越高，不知不覺也是眼淚流了一臉。而這個自己麵無表情地聽著他的話，但他的眼淚像壞了的水龍頭一樣流個不停。

“對不起。”他說，背過身去，拚命地調節情緒。等到他情緒稍稍平穩下來，蹲下來平視著這個自己，說：

“他們認為，那是他們認為。但是你也可以認為。他們覺得你是錯的，那你也有權覺得他們是錯的。你沒有錯。大膽地生活吧。況且，你不會一直這樣，以後會有人很多人接納你，包容你，會有很多人愛你。你現在隻是能力太有限，隻能呆在這裡，離不開他們。以後你會擁有廣闊的世界，那裡的人們會一直等著你，守望你。”

“既、既然這樣，那麼那些東西是真的？”這個自己不敢置信地問。

“什麼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