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我早逝的阿娘,她和沿海的蕃客生下了我,卻沒有辦法獨自將我養大,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淌著的這一半胡人的血,究竟來自海外的何方。”
“每次一想到阿虎的娘親,還有當初南州城裡的謝府三夫人和謝小娘的生母……我總是做夢,仿佛我也是害死她們的劊子手,又或者我最終也成為了她們。”
她害怕成為被一切不幸的命運束縛住的人。
柳攸也怕。
後來長安城裡又發生了許多事情,他的親族,他的好友,包括他自己都被迫卷入其中。中宗暴斃,韋後亂政,之後便是肅清血洗,新帝臨朝,許多官員和貴族全部被立罪誅殺。他從林林總總的罪狀中僥幸逃生,他也會後怕,如果他站錯了位置,如果她晚一步離開長安,會不會也被無端牽扯進這些爭鬥之中。
政黨分野,朝堂對立,從南州被起召回長安的那一刻起,他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的憂慮寫在眼睛裡,逐漸抹平了那一絲淩厲。
她也看見了,輕輕地伸手去撫他的眼尾。他們所擔憂的事情完全不同,一個是對舊桎梏的畏懼,一個是對新局勢的失控,但當兩人重新交彙的此刻,都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的可惡和可悲。
“昨天我見了一個人。”她觸他臉側,湊得極近,“有件事情你得幫我。”
謝府當年的案子也是柳攸經了手的,他既然到了南州,風清穆有了案件新的線索,她必須來找他。
柳攸握著她的手,貼在自己頸側,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當時謝小娘出生的時候,她生母是謝三的妾,那一劑催產的藥就是從西街鋪子裡買走的,後來她血崩而亡,但府衙也查不出那一味馬錢子是如何被加進去的。後來查到藥鋪裡,馬錢子的重量怎麼也對不上稱,但雙方都一口咬定買催產藥的時候不曾摻過這一味馬錢子。”
柳攸記得這個案子。那時他剛到南州半年,為了體察民情,隻要有時間,無論大案小案都親自督辦。
沒承想,這半年裡,謝府的命案就出了兩個,而且都出在謝家三房。隻是前一個是遭遇火災而亡的謝三夫人,後一個是誤食忌藥難產而死的妾室。
他回憶起那兩樁案子:“因為藥鋪的賬冊存在漏記缺記,導致誤方殺人,判了藥鋪老板和那日抓藥的大師傅各一年徒刑。”
那間藥鋪原本是南州藥商手底的商鋪,但租給了彆人經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情,他覺得自己也有責任,便替他們二人繳納了足額的現錢以免於牢獄之災。
“當時我並未關注她難產的細節。因為三夫人的意外我一直對謝府心懷芥蒂,分明是謝三偷情在先,妻子喪服未除又納新妾,不到半年就產女——可以想見三夫人在世時,他們在外早有苟且,她該承受多大的屈辱。那個時候,我甚至覺得有些因果報應。”
“想來也是諷刺,你既無家室,我竟也甘願躲在那方宅子裡做了一年的外婦,這和我那時所厭惡、鄙夷的謝府男女又有何分彆?”
風清穆看著眼前極為親密的男子,一時之間有些恍惚。她的眼睛裡似乎有許多無法言說的矛盾與痛楚。
柳攸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聽見她突然短促地苦笑了一聲。
“最可惡的便是你們無心薄情的男子。世間女子生在何處不是身不由己?生如薛氏,滿門勳貴,卻也要任憑家族安排終身的婚事,她若當時嫁與你為妻,下場能比三夫人又好去哪裡。可憐三夫人才華橫溢,畢生的心血和哀傷都被吞噬在那場火光之中,可她未嫁入謝府前也是鮮活明豔的張氏娘子啊。”
她心裡酸澀得緊,柳攸伸手想要替她試去眼角的淚,被她偏頭躲開了。
“謝小娘的生母是從閻王手裡把女兒搶回來的,那謝三在外養著她不肯給她名分,直到顯孕實在瞞不住了才接入府裡。她原是賤籍,謝府雖談不上什麼顯貴,但也是書香門第,就算脫了籍嫁作良婦,也隻能是屈膝卑賤的身份——男子的荒唐無度,落在女子身上卻成了禁錮一生的枷鎖,成了索命的白綾。”
她深吸了一口氣。同他說這些,本意並不是要傾訴身為女子的諸多難堪,隻是她越是看見這些境況越發覺得心窒無力。
她今日來找他,不是為了重續舊緣,也不是為了埋怨訴苦。
“前兩日有謝府的人來買馬錢子,去的就是西街藥鋪。”
當時她正在聚珍軒陪同蘇無名等人看畫,藥鋪的夥計來告知的時候她就察覺到了不對勁,隻是礙著其他人在,不方便細說——還好夥計機靈,幫她繼續留意了,發現那人沒再去其他藥鋪,直接回了城東謝府後門。
繞過城東的所有藥鋪,卻單獨去那間與謝府舊案有瓜葛的西街鋪子,甚至點名要買馬錢子。他其實不是要買藥,他是想見人。
“過去了十五年,也隻有他竟還能認得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