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木隨了她的意思,嘴角翹起好看的弧度。隻是笑過之後,終歸於平靜。
曾經冗長得無休無止的思念組織成語言,無數深夜反複咀嚼錘煉。可卻在此刻猶如清淡的花香,化入平緩的呼吸中,褪去內心的煩囂與喧嚷。
語言,在此時不太重要了。
洛木在光影搖曳中欣賞著麵前人的容顏,晏清竹確實比當年變得成熟不少。沉穩莊重,又不失對生命的堅韌。
眉峰淩冽,可抬眼間那目光又是通亮真摯,好似這麵前人從未有過一句謊言。眉骨相咬合的山根高挺,多年來不變的是這副美人相。
格外信賴,猶如心魂得以皈依。
她承認,有晏清竹在身邊,真的心安。
“我在日本居住的房子,不管是寮還是租房,從窗戶望出去大部分是墓地。”
洛木垂眸,平靜敘述在日本的生活。好似麵前的人不再是所謂的金主,反倒是一個老舊人。
一個久彆重逢的、在無數次深夜中回想起便會流淚的老舊人。
可時隔六年的不告而彆,洛木並不知道此刻晏清竹是怎麼看待她。
就算是晏清竹恨透她了,洛木也感覺值得。
“我當時其實挺害怕的。但後來想想,我就不怕了。”洛木緩慢搖晃著,眉目帶笑,猶如第一次放學歸家的小朋友在餐桌上分享所見所感。
像極了怎麼勇敢地踏入學校一樣,洛木第一次麵對一個人生活,也會變得跌跌撞撞,笨拙難堪。
沒有人生來對生活都是了如指掌。
晏清竹語氣溫和,順著洛木的話題問道:“為什麼?”
洛木淡然回答:“那些魂可能是有些家人做夢都想夢見的人。”
恍惚間,晏清竹清和的麵容俘掠過一絲秋瑟。笑容有些凝滯,翹睫低垂,細微的酸楚不言說般漫上鼻尖。
想來若是能在夢中相見曾經熟悉的麵龐,或許真的幸運。小時候阿嬤告訴洛木,人去世後不會馬上離開的,總會留下一絲念想給後輩。
隻是阿嬤,很少來她的夢裡。
正思緒漫遊著,洛木頓時在黯然的燈光中,注視到晏清竹目光中泛起幾絲失落的情緒。想起她父親早就不在,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
洛木連忙慌張改口道:“而且、而且……就算他們走錯門,來我夢裡了!以我當時踩線N1的水平,我一緊張也是聽不懂!”
可不能讓金主不高興了!
晏清竹見麵前這人焦急得極力解釋的傻樣,倒是有點好笑。待到晏清竹輕音“撲哧”笑出聲,洛木才放下戒備,想著這年頭金主可真好哄。
是金主好哄,還是隻是晏清竹好哄?
洛木默然,最後還是垂眼淡笑。
“洛木,都過去了。”晏清竹平靜過後,輕聲吐言。細弱的聲線混有幾絲疲憊,又勝似參雜來自成年人的妥協與釋懷。
是妥協嗎,洛木不太懂。
洛木隻好點頭,感慨道:“是,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離開淩陽楚江多年,遠走向另一個文化差異的土地。
這麼算算,也快六年了。
洛木總覺得十七歲時晏清竹是天生的傲骨,隨性張揚不需要考慮後果。可時過境遷,如今麵對二十六歲的晏清竹,洛木居然泛起刺骨的心疼。
晏清竹可以懦弱膽怯嗎?洛木曾反複自問自答。
最後的答案隻能是這道題是偽命題。
暖燈柔和舒緩,微光晃動著,好似將淩陽這座城的節奏按下暫停鍵。臥室之內,氛圍猶如薔薇般旖旎的霧氣,此刻唯有她們兩人。
“晏清竹,我和你說一個秘密,”
洛木的手撐著下顎,眸光放下防備,又一次叫了她全名。彼此之間那條看不見的線,再次被重重劃清界限。
晏清竹故作不在意,安靜注視她。
洛木微微向前傾身,眉眼輕柔的俏皮模樣側在晏清竹的耳邊,猶如講悄悄話般說道:“其實我一點都不怕死。”
此刻的一秒,晏清竹瞬間蹙起眉。她滿目疑惑望向洛木,連瞳孔都在顫動。
沉重的話題,晏清竹恨不得一輩子都不想觸碰。可麵前人卻顯得格外從容淡定。
洛木看似毫無負擔,淺笑坦然道:“若有天我死了,就把我骨灰種在一棵樹下。花樹或果樹都行,不要立碑,立碑太難看了。”
晏清竹無言,隻是光線太過於分散,讓麵前人難以看出她目光的破碎。
“若一定要留什麼念想,那就掛個牌牌,寫:洛木長眠此地,請勿驚擾。”洛木確實是這麼想的,隻是與楚江傳統殯葬太過於不同,所以她從未和任何人說過。
然而她再次與晏清竹對視時,場麵異常低沉。
好像是一把手術刀挑開皮膚,分離出器官與骨骼。猶如下一秒,洛木就要把自己的後事都安排了。
二十六歲,就想得這麼遙遠,確實有點荒誕可笑。
晏清竹眉頭微鎖,沒有任何反應,洛木還以為自己又說錯話。
可當洛木想說隻是一個玩笑話彆當真,晏清竹突然問道:“那誰給你埋土?誰給你栽樹?”
誰埋土,誰種樹。
霎時洛木噤聲,欲言又止。
好問題,她確實沒有想過。
奈何玩笑話起玩笑話落,洛木碰了碰晏清竹的手臂,擺出求人姿態,打趣道:
“你唄。”
細想片刻,確實是這樣。洛木長久居住在淩陽,很少再與家裡人聯係。若是真有一天這心臟不跳了,溘然長逝了,最後能最快知曉的,不過也是晏清竹。
能保留她最後尊嚴的,不過也是晏清竹。
洛木從不需要彆人為她哀嚎,儀式是簡潔還是繁雜她也不在意。反正之後怎麼處理,對於洛木來說真的沒有那麼重要。
可朦朧的燈光下,晏清竹沉思許久,眸光露出幾絲光亮。下一秒猶如孩童賭氣般將頭轉到一旁,語氣堅定。
“我不要。”
洛木瞬間氣笑了:“那我怎麼辦?”
“難不成丟在大街上?”
隨後洛木自嘲心態倒是讓她自己從容,點點頭遷就,各退一步:“好啊,丟在大街上也好。反正到時候我眼一閉,害怕的也不是我……”
晏清竹卻咬字清晰:“你得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