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順卻突然說:“你還記得那個腦子不好的舅舅嗎?”
“記得,怎麼了?”
“他家生了個女兒。”莊順神神秘秘地說。
“這有什麼稀奇的?”莊夢問。
莊順悄悄說:“我聽爸媽說,那孩子,是陳外公和他兒媳婦搞出來的。”
“什麼意思?”莊夢完全沒聽明白。
莊順白了她一眼,嫌棄她傻,卻還是滿臉興奮悄咪咪的說:“那舅舅根本不知道怎麼生孩子,才三歲的智商懂什麼?陳外婆為了能有一個孫子,居然默許了讓陳外公和舅舅的那個老婆睡,然後才生出來的女兒。”
“那…那個舅媽會同意?”莊夢瞪著眼睛問,她覺得匪夷所思,哪有公公和自己媳婦兒睡了生孩子,還叫著自己兒子爸爸,叫自己爺爺的?
“聽說給她打了十萬塊欠條,生男生女都無所謂,隻要生一個出來就好。反正都姓陳,孩子又不知道自己爹媽是誰,說誰是她爹媽都可以唄。”莊順啐了一口。
“那孩子生下來就不會哭,眼神呆呆的。我估計是陳外公基因有問題,難保這個孩子不會再是個傻子。這些都是我聽爸媽說的,真假不知道啊,你就當聽個樂嗬。”
她忽然想起那個舅舅。叫陳健的舅舅。
明明長得一表人才,但是說不清楚話,時常一個人咕嚕咕嚕不知道在說什麼。身上穿著陳外公淘汰下來的老年服,褲子大了就用一根白帶子係上,一雙不倫不類的解放鞋。褲腰上總是吊著一大串鑰匙,全部是他撿的不知道哪裡的鑰匙。
從來沒有人叫他的名字,至少莊夢就沒有聽到過。所有人都叫他:陳老二,或者叫他憨包陳老二,有時候憨包也會換成草包。
要是誰對他笑了,他也咕嚕咕嚕說著話對那人笑;要是誰說他不好的話,他也聽得明白,嘴裡嘰裡咕嚕說著不知道什麼罵人的語言,皺著眉頭快速走開。
莊夢知道的,嘲笑他的人很多,所以他常皺著眉頭,邊走邊嘰裡咕嚕的罵人,也不知道在罵誰,沒人能聽懂。
但是他又很熱心。誰家要是有事,他幾乎都會去幫忙,做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端盤子也好,招呼客人也好,發煙也好,就像是自己家的事情那麼上心。
所以小時候莊夢吃過的酒席,都會看到他在中間忙碌的身影。就算彆人嘲笑他是個傻子,他也頂多皺著眉,說著彆人聽不懂的話。有時候凶起來就狠狠瞪著眼睛,似乎這樣彆人就會怕他。
沒有人會怕他,大家都以惹怒他為傲,笑著說:“你看你看,他急了!哈哈哈!”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縮著脖子,依舊狠狠瞪著眼睛,語氣凶狠快速離開。邊跑邊看後麵人對他的嘲笑,然後一臉受傷。
陳外婆知道他腦袋不好,經常叫他不要出去,在家呆著就好。但他不聽,在家坐不了多久,偷摸摸也會出去。
但是他會喊胡晴姐姐,姐姐兩個字發音很標準。胡晴雖說沒有把他真的當弟弟看待,但是隻要是遇到,都會給他發煙,問他要去哪裡,問他有沒有吃飯,就是很平常的話語,很平常的語氣。他都會笑著,額頭上的皺紋舒展開,手指快速比劃,說著胡晴根本聽不懂的話。
胡晴就連蒙帶猜的猜他的意思,兩個人就算雞同鴨講,他也不厭其煩比劃著,咕嚨著,直到胡晴明白他的意思。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就算是在路上遇到莊夢和莊順,他也會哇啦哇啦笑著打招呼,即使他們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是打完招呼他就會快速離開,似乎他也知道他們和他不同,和他在一起會被彆人嘲笑。
明明小時候,他們還是能說上那麼一兩句話的。
莊夢記得,那時胡晴和陳外婆走得近些,原因無非是陳外婆的娘家和胡晴是一個地方,胡晴覺得人生地不熟,自然而然就論起了輩分,叫起了嬸娘。
兩家離得也近,不過中間隔著幾戶人家。胡晴生意忙起來沒時間顧他們的時候,一放學就會叫他們去陳外婆家,讓陳外婆幫忙照看。等胡晴不那麼忙了,就會來接他們回家。
胡晴向來人情世故做得很好,從不會空著手去接他們。對於陳外婆,也是真的親近,陳外婆自然也對莊夢和莊順上心些。
那時陳健就已經是個傻子。但格外照顧莊夢和莊順,家裡收了花生,還帶著泥就用麻袋扛過來;或者剛摘下來的向日葵,掰著裡麵的葵花遞給他們吃;或者拿著塑料瓶,和他們一起去稻田裡捉蝗蟲捉蜻蜓,回來自己什麼也不要,全部一股腦遞給他們讓他們拿回家吃;或者是家裡推的豆腐,也用大大的碗小心翼翼端過來,說不清楚話就指著莊夢和莊順笑。
莊夢記得有一回,他帶著他們一起出去玩。農村的孩子,無非就是上樹掏鳥窩下田捉田雞捉黃鱔。
很多細節已經回想不起來,莊夢隻記得她不小心掉進田裡,哇哇的哭,陳健舅舅聽到她的聲音一把就跳下水田,不顧身上的泥巴和臟,扶著她的手把她拉起來。
但是她的腳陷在田裡,半天拔不出來。她怕死了當時的螞蟥,除了哭就是哭。陳健舅舅掰著她的腿,見拔不出來也是滿頭的汗,臉都漲得通紅,嘰裡咕嚕快速說著什麼也不知道,最後隻得一點點用手把莊夢腳邊的淤泥挖開,直到把她的腳提出來。
他虛虛吐了口氣,隨手擦著臉上的汗就笑,莊夢看著自己的腳,鞋子不知道被陷在哪裡,坐在田坎邊上又開始哭。陳健舅舅翻遍了那一片的淤泥,也沒有找到莊夢丟的那隻鞋。
莊夢回家怕被胡晴打,抽抽噎噎說要讓舅舅送他們回家。陳健舅舅就蹲下身子,把她背在背上,一路朝著家裡去,也不知道說些什麼,聲音溫柔。
胡晴看到莊夢滿身的泥,鞋子還丟了一隻,果真很生氣,話都沒說直接一個耳光甩過來。莊夢被扇在地上坐著也不敢哭,隻捂著臉默默垂淚,胡晴氣得狠了,到處找著棍子就要朝她身上打。
她根本躲無可躲,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陳健舅舅對著胡晴發脾氣。
他豎著眉毛,一臉凶狠捉住胡晴手裡的棍子,嘰裡呱啦說著一大堆沒人聽懂的話,隻定定擋在莊夢的麵前。最後奪過胡晴手裡的棍子,一把丟得老遠,轉過臉就抽著自己的嘴巴,邊抽邊說,邊指著莊夢,一臉擔憂。
胡晴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他的話,終是什麼也沒說,從兜裡拿了些錢塞在他的兜裡,又保證不再打莊夢,他才終於停手。捂著被自己扇紅的臉,皺著眉把錢拿出來,丟下就跑。
不過第二天,他就給莊夢買了雙新鞋子,雖然就是街上五塊錢一雙的白球鞋,還有些大了。
再後來,這位舅舅就不怎麼和他們玩了。
這是莊夢記事以後,對於這個陳健舅舅,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莊夢一時感慨良多。
她確實很久沒有見到這位舅舅了。
原來他已經有了一個明明是妹妹的女兒。
莊夢還在感歎,莊順卻突然說:“老姐,我想出去打工,不想讀書了。”
莊夢回過神,說:“為什麼?”
“我成績不好唄,讀書也沒用。你能讀就行,將來你考上大學,成了莊家第一個大學生,爸媽也會覺得臉上有光。”莊順淡淡道。
“那你為什麼不好好讀書,將來咱們都是大學生,爸媽臉上豈不是更有光?”莊夢反問他。
莊順切了一聲,說:“考大學有什麼用?除了能滿足爸媽的虛榮心,將來還不是給彆人打工?天上掉下塊石頭,十個有九個都是大學生。我自己的成績自己知道,沒那個讀書的命,我就想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可是你考了大學也能出去。”莊夢說。
“可是我不想讀書了。”
莊夢從來沒有考慮過不想讀書這件事。
從小到大,她知道,隻有自己成績好,胡晴才會誇獎她。所以她一直想讀書,一直想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