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區醫院的裝修不近人情,四處都是雪白的塗料,甚至是各種擺件,也一定要染上一點白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了人多的那段時間,隔離醫院裡麵連來去匆匆的護士的身影都很少見。
列昂將套在身上的製服外套脫了下來,隻穿著一件內襯。上一次來軍區的醫院是很久之前的事,久遠到他甚至不知道醫院的裝修都翻新了一遍。
母親所在的那個隔離病房是哪一間,就連這個最基本的問題他也忘得一乾二淨。如果是奧列格那個老頭,或許就能記得很清楚吧。
奧列格是列昂的父親,同他不一樣的是,奧列格在某些方麵的確比列昂做得更細致。在一些“細枝末節”的方麵上吧。列昂憤憤地想,不願意承認自己在某些方麵比不上他父親的事實。
如果在探望母親的這個過程中再碰上了他父親,列昂大概會不爽一整天吧。
他四處找尋還在工作的醫護人員,總算被他碰上一個,問到詳細病房號之後,列昂撇下一句謝謝就急匆匆趕過去。
不想什麼,卻偏偏來什麼。
奧列格高大的背影橫在隔離病房的玻璃隔離罩之前,穿著他最喜愛的風衣,似乎這樣會讓他顯得風度翩翩。列昂最看不慣的就是這副做派。
他和列昂長得很像,但以往充滿威嚴的中年人此時看上去有些脆弱。
奧列格早就聽見列昂雜遝的腳步聲,聽上去他很急躁。這是軍校生活中來之不易的休息日,想早點見到母親的心情奧列格當然不是不能理解。
“彆在走廊裡跑,你的教養呢?”脫口而出的話語卻顯得很不近人情,就像醫院裡的裝修風格一樣。
“你來這裡做什麼?”列昂問的話顯得很不友善,敵意滿滿,仿佛站在他母親病房前的那名中年男性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陌生人。
“陌生人”這個描述也太溫和了些,比起“陌生人”,這副劍拔弩張的模樣,兩人的關係更像是仇人,更彆提“父子”了。
奧列格沒有回答,甚至連一個眼神也不願意拋給列昂,隻是靜靜地站在玻璃罩前,透過那層透明的屏障注視他妻子平靜的睡臉。
那名沉睡的女性身上掛滿了測試各種數據的插管,麵如土色,毫無生氣可言。
他伸出左手,但他似乎對自己的行為毫無自知,那隻手戰栗著,慢慢撫上了麵前乾淨而透明的玻璃,直到冰涼的觸覺提醒他,奧列格無法透過這層屏障,觸摸到睡在病床上的女性。
直到這時,他才將摸上玻璃的那隻左手放下來。
“你的工作呢?”列昂問道,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柔和很多。隻有奧列格清楚,列昂興師問罪時才會用這種語氣。
“這種時候裝什麼溫情的樣子,醫生也給你發了信息?”病床上的這名女性感染尼索病毒超過十五年,身體機能已經被毀壞到一個恐怖的數值,猜想再過幾個月......
“她的情況不容樂觀。”醫生給了這麼一個答複,非常委婉。和麵前這位列昂本應稱呼其為“父親”的人物說的話一模一樣。
“你知道她的情況不容樂觀,為什麼要撤資?”
“......那種情況下我不得不撤資。”奧列格回答道,聲音聽上去,喉嚨很乾澀。就好像,他真的很懊惱他曾經所做的“那個決定”。
“聯邦介入調查了嶺北生命公司,你怕他們查出你的投資記錄,是不是?你知道嶺北生命就快要成功了......為什麼就不能再多等幾天?”列昂本不想置氣,但實在無法控製,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也憋得很紅。
“不隻是這樣,列昂。嶺北生命沒有接受聯邦的撥款,同樣沒有簽訂協議,我投資他們無傷大雅。”與激動的列昂不同,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異常冷靜。
沒有簽訂協議,表麵上不受聯邦的控製,很多層麵上也有更多的自由。
“因為啟明介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議會讓他們這麼做的。嶺北生命被查封,這就是事實。這些天你都待在信息封閉的學校,不知道很正常。”
“那就是,無論如何這個項目都……”列昂聲音聽上去從冷靜了不少,無助地望著病房裡躺在床上的婦女。
”地表的公司突破冬眠技術障礙對聯邦來說並不算好事,如果項目當真成功,那樣聯邦會失去很多收繳地表物資的機會,所以嶺北被查封我並不意外。”
“你知道為什麼你們叫聯邦軍校,而不是聯盟軍校嗎?地表四國為了這個聯邦空間站締結聯盟,結果最後還是受其製約。軍校培育出來的軍人隻為聯邦而戰,地表怎樣是無所謂的。”奧列格聲音很小,或許他自己也覺得這些話聽上去很刺耳。
兩句話聽上去沒有連貫性,斷裂感很強。
但意思很明了——不要與聯邦為敵,一切服從命令。
而列昂身為聯邦軍校的學生,甚至還不如將物資捐獻給嶺北生命的奧列格,說到底,他隻是為聯邦服務而已。而他父親,好歹曾經為地表的醫療進展貢獻過什麼。
“因為是軍人,所以不該做有損聯邦利益的事情。”奧列格這句話說得極慢,且矛盾。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有沒有明確的對錯之分。
確切的無力感席卷列昂尼德的全身,他甚至覺得手腳冰涼,分明在來醫院之前他還覺得炎熱。現在身上的汗漬也全都乾透了。
“你母親在睡覺,她這些天很少醒來了。就算你想用對講機和她說話,她也回不了你。列昂,你先回去吧。”
“我可以等。”列昂的聲音小了不少,甚至聽上去有些虛弱。
“回去,彆任性了,我想和她單獨多呆一會兒。”這句話聽上去多麼冰冷啊,就好像這所醫院本身,充斥著消毒水和藥品的氣味,那樣冷淡。
“可是......我知道了”,很罕見的,列昂沒再反駁。他依依不舍地透過玻璃屏障看向母親,那情況實在不是一個舒服的樣子,她身上到處都是插管,她應該是痛苦的。
“媽媽,等我下次來看你。”他忍不住地抓著對講機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半昏迷,其實聽不見他說了什麼的。他這樣做,隻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安慰。
列昂的母親,在病房裡等他。等他下一次過來。
他拖遝著腳步離開了病房,而奧列格仍舊站在玻璃罩之前,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神色冷淡,背影卻透出落寞的情緒。
列昂離開軍區的醫院,返回軍校。駐守大門的安保似乎已經認識他了,見他在大門前晃蕩,連忙將側門打開,賠上諂媚的微笑。
有什麼可笑的?生在病痛橫生,毫無公平可言的世紀,本身就是一種痛苦。
但大多數人還是要活的,隻要活著,很多事情就不該是毫無可能。就像這個軍校,或是那個名為“啟明”的官方軍事組織,隻要有時間的沉澱,往後到底是為聯邦賣命還是為大部分人的明天東奔西走,這些全是未知。
包括列昂自己,他自己也找不帶為什麼來軍校上學的理由。
他有一個想法,這個想法不是能到處說的東西。依他看,真正可憎的不是以擊落阿斯卡利聯邦浮空群島為目的的暴亂組織,而是聯邦本身。
擁有技術的他們非但不將醫療物資捐獻於地表,反而將其作為自己收斂好處的媒介,這怎麼聽都不是什麼好的作為。可偏偏啟明就是擁護它的組織。
列昂想著,往前走的腳步越來越慢,他不是不擅長思考,但有些時候思考反而讓人感到惡心和害怕。
尼索病毒必須要被消滅,而不是肆無忌憚的擴散和傳播。
聯邦上的那些”大人物”卻不這麼覺得,他們將物資和技術投入研發浮空群島隔絕疾病,但不打算投入醫療研究。
“列昂?”
一名女性突然出聲喊他的名字,他才回過神來。眼前是教學樓的外牆,還差幾個拳頭的距離列昂就要迎麵撞上去了。
是程曦,那位東國女性,此時手上抱著幾疊資料,神色緊張地望著他。
”你沒事吧?”
“程曦……”列昂話說的磕磕絆絆,程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對方看上去有些錯愕,仿佛受了什麼打擊。
“你怎麼了……期末考核考得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