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想拉警報器?”傑伊注意到那位工作者台麵上的另一麵全息屏上的內容,“勸你把它關掉,朋友。而且你的工作還沒處理完,還在讀取。”他點了點全息屏,“你要點確定,不然係統不會判定的……你還沒有證實資料?我的錄音筆有她本人的音頻,我幫你傳?”
傑伊笑著對工作者晃了晃錄音筆。
“不用,先生。我傳。”
工作者汗流浹背,工作服上沾了不少他粘稠的汗水,大部分是冷汗。他注意到傑伊腰間彆了一把手槍,或許是軍部統一分配的那種,他有些害怕了。
“你麵色不太好看,我熏到你了?那我把煙熄了,你這兒有煙灰缸嗎?”傑伊把煙頭夾在中指和食指尖,左顧右盼,仿佛真的在找尋煙灰缸。動作幅度剛好能把腰間那把小型槍給露出來。
對於工作者而言,這不過就是明晃晃的威脅,無所謂傑伊態度如何,哪怕他根本沒有碰過那把迷你手槍。
“這兒,先生。”工作者臉色蒼白,把煙灰缸從工作台下抽出來。
“我還以為聯邦的煙灰缸會更有科技感,結果和地表的沒差。”傑伊把煙頭戳在缸底,徹底把那個燃了一半的煙給熄了。
“弄完了?”
“嗯。”工作者低著頭,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畢竟是文職工作者,理所應當地懼怕熱兵器。
“朋友,身體不太好?你臉色很差。”傑伊問道,工作者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擔心他,還是單純的性格惡劣。“警報關了,我好歹是官方組織上層,你的警報對我來說無關緊要。”甩下這句話,傑伊揚長而去,多一分鐘也沒有停留。
待在原位的工作者呆愣著,最後顫抖著關閉了警報係統。“我明明不用害怕的。”他想著,盯著屏幕發呆,這個過程或許持續了幾個小時,甚至更長。
另一邊,程曦跟著接待員回到最初的起點,一間再普通不過的休息室。裡麵站著一位中年男性,身上的製服顯然不同於一般的聯邦工作者,那就是她的父親。
接待員漂浮在半空,但程曦腳踏實地,她總會弄出點聲音提醒眼前的中年男性—有什麼人來了。程章和他女兒的思維方式很相似,所以無所事事之際,樂於欣賞空間站群之大,宇宙之遼闊,這也很正常。
所以要不是程曦的腳步聲,他不會意識到彆人的存在。
“阿曦,你……這幾年過得怎樣?”回過頭後,程章或許是找不到合適的話題,說話磕磕絆絆,和台上演講的那個簡直判若兩人。
“說實話,很一般。這幾年您一直在聯邦,或許什麼都不知道?”程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語氣這樣惡劣,也不想抬頭去看程章。
“不,我知道……”
“您不需要自責,這樣重大的工作,顯然比我和媽媽更重要。”這話聽上去有些怪了,她補充道:“這不是諷刺,我也不想怪您,誰都有苦衷。”
“我很高興你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孩子。”程章湊近他已經成人的女兒,似乎是想給她一個擁抱,但程曦抗拒的模樣讓他止步於此了,尷尬地收回自己的雙臂。“我知道,這樣做確實自私,隻是工作內容無法透露,我……”他一時找不到更好的措辭,沉默了一陣。
“你母親還好嗎?我得想個時間把她接過來。”他又說了一句,然而這句話是現階段最不該說的。
“媽媽去世了,前些年染了尼索病,家裡沒有多餘的錢去隔離病院,去年離世的。她埋在東國的一處墓園。”程曦回答對方,語氣出乎意料的冷靜。“您有機會可以去看看她,但是……或許沒有時間了。您再過不久就要冬眠了,是嗎?”
程曦不止一次在心裡說不要埋怨,不要埋怨。但說出來的話聽上去又不像是那麼一回事,就是在埋怨置家庭災難於不顧的父親罷了。他確實也有苦衷,這個撤退計劃的總負責總會有人擔任,而這個人剛好是程章,僅此而已。
“爸爸,我暫時不想冬眠。我想回地表,媽媽還埋在那裡,我沒法那麼快舍棄地表。”
“她離開了,對……我,我應該去看她,我……”程章此時的話語顯得毫無章法,甚至於他整個人都有些手忙腳亂。
他在沉默,接著一言不發。說什麼都顯得很無力。
“……對不起。”
千言萬語彙成簡單的歉意,蘊含的意義又那麼嘈雜,而回答程章的隻剩下好似無止境的沉默。
程曦已經忘卻自己是怎麼從空間站回到地表的了,但這個信息也並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她確實回到了地表。
“我應該慶幸嗎?”
程曦很難理解此刻她是怎樣的心緒,一方麵,她不想待在冰冷的空間站群,一方麵,她不想成為一個用於“監聽”的工具。兩者指向的結局不言而喻——離開聯邦,回到地表。
她確確實實實現了這一想法,甚至說是“夜星商協”的同盟者傑伊順理成章地,理解程曦的想法,並且沒有脅迫與威壓,同意她回到地表。
很可惜的是,事實真的會有那麼簡單嗎?
“……是否慶幸,隻取決於你自己,我親愛的。如果說隻是滿足最基本的願景,那你確實應該慶幸,至少我們沒有脅迫你一定要做什麼,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自己而已。”
車輪碾著公路上的碎石,車身在這種狀況下不斷地顛簸,束縛人體的安全帶似乎也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該搖晃的時候,也不見得能減輕狀況。
“或者說你們自己也害怕暴露不是嗎?比如我自己用小刀把你們引以為豪的監聽儀器剜出來,舉報你們?”
程曦摩挲自己的左臂,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這句話是在嘲諷,還是在挑釁。
“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這對你自己也沒有好處。這種監聽器已經監聽了許多機密內容,即便你的舉報生效,誰也無法保障你是否沒被另外的機構利用,所以結局是不是顯而易見了?你將會麵臨無止境的監視與囚禁,我相信沒有人會喜歡這個的。”
青年男子的語氣可算不上和善,不過是劍拔弩張,程曦本意並不想和他吵架。
但說到底,誰是占理的那一方呢?
換做是過往的黃金年代,以人為本,那麼傑伊乃至整個商協都是在挑釁社會公理法律。可今非昔比,醫療派代表了大多數人的利益,他們在這個基礎上就代表了“正義”——程曦的自由隻是實現“正義”的一個小小的犧牲而已。
無論如何,隻是從“人文主義”而言,浪漫的一方更有可能獲得群眾的支持,但僅此而已罷了。地表民眾的聲音相比聯邦民眾的聲音實在是太微弱了。
如同螞蟻對上大象,那麼無力。
人都是自私的,或者說作為“生物”存在於世界之上的我們都太自私了。誰都隻想選擇對自己更好的那一方,正如聯邦選擇移民,放棄地球、就像地表選擇對抗,留在地球。
答案最終是哪一方,隻有曆史作證,鐫刻在曆史長河之中的答案或許並不代表這就是“正確的”,但可以代表“人類”這個群體的選擇,他們在為這個選擇負責而已。
無論這個選擇所指引的方向是黎明,還是無止儘的黑暗。程曦很幸運,她正在人們書寫新曆史的轉折點上,扮演一個不大不小的標點符號。
她並不向往成為英雄,但如果是曾經,她幻想過成為某個英雄。那時候她還很小,從軍區的資料庫偷了幾本黃金年代的漫畫書,於是向往漫畫裡的主角,甚至說想扮演一個英雄。
這是葉公好龍嗎?她想,向往英雄的她也隻是過去的某個縮影而已,那早就不是現在她的想法了。
“我不想和你吵,傑伊。但你是否能夠體諒一下我呢?這一切發生的很突然,太突然了……不要慣將我與程章做對比,我和他不一樣。我很自私,和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沒有遠大的理想,信仰也飄忽不定——我想正常的過完一生而已,僅此而已。”
“我理解,但很可惜,因為你是程章的女兒,你的身份太特殊了。說難聽點,商協隻是想利用這層身份而已,包括我也一樣。”
這隻是實話,先前在地堡麗塔也和她暗示過這一層關係,但非要直接捅破嗎?
程曦不清楚,或者說,她已經習慣被當作框著一層重要身份的工具了。真是毛骨悚然,她並不像想象裡那樣抗拒。
認識到這點後,用來武裝自己的,思想壁壘全麵倒塌,崩潰。
“我還有一個問題。”
傑伊沒有意識到什麼不對,手握著方向盤,一個眼神都不舍得給坐在副駕駛上的東國人。“不管有什麼問題我都樂意回複,我的女士。”
“冬眠之前,我需要做些什麼?”
“顯而易見,留在軍部。當然,我可以給你預留一個你喜歡的位置。包括副總指,我不需要你做什麼,就能領取高額工資和獎金。意下如何?”
“那太顯眼了……你能給我一個工作室嗎?我需要一台黃金年代的電腦,和畫板。”
“資金方麵有需求嗎?”
“一日三餐就夠了。最好是給我安一張折疊床。你們會限製我的人身自由嗎?”
“不會,沒有那個必要。”傑伊的語氣是那樣平淡,仿佛與他毫無關聯,包括程曦的去向也無所謂,“有那個監聽器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