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穀場上 二哥已先於我把消息……(1 / 2)

特殊年代 鹿鳴路明 6918 字 11個月前

二哥已先於我把消息傳到了曬穀場,他折回田間,又向那裡正在乾活的社員傳遞我考上大學的消息。我的考上大學立即成了人們竟相傳播的新聞,這跟他們毫不相乾的事,同樣引起了他們的關注,他們在為今年豐收而感到歡欣鼓舞的時候,似乎從我的考上大學的消息中嗅到了什麼,因為這樣的事好久沒有聽到過了,正如好久沒有見到眼前的豐收景象一樣。

社員們見我考上了大學,一時對我變得客氣起來,尤其是在曬穀場乾活的嫂子們。從我接到通知起,嫂子們就在議論我,她們對我的稱呼也隨著改變,以前她們在呼喚我的時候,一般是直呼我的小名,或者親切地稱呼我“老弟”,現在不呼我的小名,而是稱呼我“大學生”。

“喂,大學生過來!”

“大學生,給我們提壺水來!“

我忽然間成了大學生,聽起來好生彆扭,同時也難以接受。當然,對嫂子們的使喚,我不能不服從,不管她們的口氣如何,我都得按照她們的吩咐去做。她們見我這樣,就高興得什麼似的,對我的關心和體貼也就多了起來。

我挑毛穀上曬穀場,一天最少也有十幾趟,每去一趟,嫂子們都要拿我說笑一回。這一次我去到曬穀場時,嫂子們乾活累了正坐在涼棚裡歇息,她們見我滿頭大汗挑擔上來,就一齊把我叫住,把我拉到她們那裡坐下來。

性情溫和的禾花嫂嫂說:“你真傻呀,大學生!你就要讀大學去了,還在這裡天天給生產隊挑穀子,那麼多的穀子你怎麼挑得完?你不要去挑了,你在我們這裡歇著,陪我們坐坐,教我們唱唱歌,沒有人敢來說你的。你如今不來陪我們,明天你去讀大學了,我們就不能坐到一起啦。”

麵色黑黑的蕎麥嫂嫂從頭上摘下頭帕,一邊擦汗一邊說:“他大學生哪裡想跟我們坐到一起喲,他明天走了,恐怕連瞧都不瞧我們了。”她說著,自己先笑起來。她看著我說:“你們看我們的大學生,連衣服都不穿一件,身上的皮都曬脫了一層,到大學去可千萬彆讓女生看見,難看死了!”

我連忙退到一邊,抱著兩個光膀子,不好意思地說:“打禾的時候大家都不穿衣服,他們沒有一個像我這樣,不知為什麼他們的皮膚那麼經曬,而且越曬越亮,連水都沾不上。”

蕎麥嫂嫂說:“你怎麼能跟他們比?他們都是曬慣了的,他們身上那張皮比牛皮還要厚,個個曬的黑狗屎一樣。你大學生可不要曬黑了,曬黑了就不像大學生了。”

禾花嫂嫂說:“曬黑點倒沒什麼,大學生今日曬黑了,到了大學不出一年就會變成白麵書生的。老程家的牛糞坨坨在家的時候也黑,後來他讀大學去了,幾年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又白又胖,好叫人疼愛。”

愛講笑話的藠藠嫂嫂說:“牛糞坨坨比在家的時候確實是白胖了,可那是銀樣臘槍頭,是中看不中用的。”

禾花嫂嫂說:“讀書人都是一樣的,他們在學校裡曬不到太陽,再黑的人也會變白,哪個像我們這樣?人還是白淨些好看。”

藠藠嫂嫂說:“各人有各人的看法,照我看,牛糞坨坨還是在家的時候好看,那個時候他雖然黑了點,可大家親近他,喜歡逗他玩。自從他去讀了大學,大家就離他遠了,也漸漸把他忘了,去年他回家來,大家都差點不認得他了,跟他說話也說不到一起。”

蕎麥嫂嫂說:“不會吧,牛糞坨坨怎麼會變成那樣呢?我聽程家院子的人說,牛糞坨坨出去這些年,不但人變得和氣了,而且知書達理,院子裡沒有說壞他的。”

藠藠嫂嫂說:“程家院子的人是沒說壞他,我也沒有說他壞,我隻是覺得他的變化太大,跟原先比現在變得有些可笑了。你們要是不信,我就講一個牛糞坨坨的故事給你們聽。”

嫂子們說的這個牛糞坨坨,指的是我們鄰村的程乃金。程乃金的小名叫牛糞坨坨,原是他父母在他出生的時候給他取的一個賤名,為的是讓孩子小時候少些災病。程乃金小的時候長得黑,身子又不高,大家愛逗他,長大了還叫他牛糞坨坨。叫人想不到的是,牛糞坨坨長大後居然考上了武漢一所師範專科學校,還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程乃金。程乃金去了武漢,一連好幾年沒有回家,因為他有個親戚在他就讀的那個學校,他就寄住在他親戚家。去年他回來過年,藠藠嫂嫂要講的故事就發生在那個時候。

“去年牛糞坨坨回來過年,”藠藠嫂嫂說,“我去程家院子看他,那天牛糞坨坨正在程家院子路口過亭裡,有好多人圍著他,他坐在中間,戴一付黑眼鏡,遠遠看去,我還以為是哪裡來了看八字的。”

蕎麥嫂嫂說:“你的眼睛是不是好久沒吃油了?怎麼連牛糞坨坨也認不出來。”

藠藠嫂嫂說:“眼睛沒吃油是個原因,主要還是牛糞坨坨變化太大,變得我一時認不出來。後來我走近去一看,原來不是看八字的,是牛糞坨坨!牛糞坨坨見到我也不起身,也不跟我打招呼,隻拿我隨便看了一眼。我故意問他:‘牛糞坨坨,你還認不認得我?’他見我當著那麼多人叫他牛糞坨坨,有些不高興,他反過來問我:‘令是水?閘門怎馬不成死?’——你們聽聽,他把你說成令,把誰說成水,他明明是認得我藠藠的,硬說不認識,還把不認識說做不成死!”

蕎麥嫂嫂笑了,她說:“牛糞坨坨說你不成死還不好?依我看,你藠藠要是不餓死的話,至少還能活個三年五載的。”

藠藠嫂嫂說:“你不要咒我,我們都是從餓死鬼那裡逃出來的,以後有飯吃了,莫說三五年,三五十年我都有信心活下去。”

蕎麥嫂嫂說:“我哪裡敢咒你?我是說你太苦了,臉都成苦瓜了,牛糞坨坨哪裡還認得你?莫說牛糞坨坨,我要是隔這麼幾年沒見到你,也不一定認得出來的。”

藠藠嫂嫂說:“你這話還有些道理,人家牛糞坨坨在變,我們自己也在變,隻是變得不同而已。”

禾花嫂嫂說:“我們在農村裡哪有牛糞坨坨那麼好的條件,他在那裡有吃有穿,不僅摸樣變得好看了,連說話也變得好聽了,隻是他的話太深奧,我是一句也聽不懂。”

藠藠嫂嫂說:“你還說他的話好深奧,我當時聽了笑痛肚子,要不是我有些文化底子,他那些屁話哪裡聽得懂?”

禾花嫂嫂佩服地看著藠藠嫂嫂說:“如今聽你說,我算是聽懂了一點點。那他說的閘門又是什麼意思?”

藠藠嫂嫂說:“他說的閘門不是我們水庫放水的閘門,是說咱們,咱們是北方話,南方說就是我們。他現在說的跟我們完全不同了,他還把那個時候說成賴個死猴,他管他爺老子叫粑粑,管他的娘老子叫馬馬。有一天,他娘老子要他去喊爺老子回家吃早飯,他爺老子在牛角衝撿柴火,他不走近去,就站在自家屋後的一個土堆上,扯起喉嚨喊:‘粑粑,馬馬叫令回來及早反!’他的喊聲把大家嚇了一跳,隻沒讓公安局的聽見,要是公安局的聽見了,非把他抓住關起來不可!”

藠藠嫂嫂說到這裡,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看看有不有人笑。可大家沒有笑,因為這樣的話太危險,誰也不敢笑。

藠藠嫂嫂見大家不肯笑,就接下去說:“這還算好聽一些的,還有比這更難聽的呐!他妹妹見哥哥回來沒什麼菜吃,就紮起褲腳到冬田裡去捉泥鰍。牛糞坨坨叉著兩個手站在田埂上,對他妹妹說:‘妹妹!令在賴裡摸啥玩意兒?令女兒家摸賴玩意兒乾嗎,賴玩意兒令女兒家怎麼能……’”

藠藠嫂嫂還要說,蕎麥嫂嫂早就“屁漏”一聲笑出來了!她這一笑,禾花嫂嫂好像讓人搔著了癢處,也跟著咕嚕咕嚕笑了。

藠藠嫂嫂見把蕎麥嫂嫂和禾花嫂嫂都逗樂了,索性站起來,裝著牛糞坨坨的樣子,屁股一扭一扭地從我麵前走過,一邊走,一邊“崽過”“賴過”的亂叫,引的蕎麥嫂嫂和禾花嫂嫂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蕎麥嫂嫂抹著眼淚對我說:“你看這個藠藠!她把牛糞坨坨說的那樣可笑。不過我曉得的牛糞坨坨並不完全是這樣的,他說話是變了些,但他這個人還是挺好的,我聽他母親說,牛糞坨坨在學校裡讀書發狠,後來畢業分配到一所中學教書,學校也看中他,還打算把他提副校長。”

禾花嫂嫂說:“牛糞坨坨還有一樣好處,有孝心。他參加工作,除了給家裡寄錢,還時不時寄些吃的穿的回來,他給他妹妹寄了一塊布料,是大紅花格的,又大方又好看,我們這裡連見都沒見過。”

蕎麥嫂嫂說:“那塊布料我也見過,恐怕花了不少的錢。”

藠藠嫂嫂說:“牛糞坨坨讀大學的時候,他的爺娘省吃儉用,他妹妹十七、八歲了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穿過,褲子爛了屁股都打出來了,他今日工作了,給妹妹買塊衣料也是應該的。要說提副校長,我看就不大可能,一來是他的底子我們都知道,他們學校要是派人來調查,我第一個就通不過!二來是他剛參加工作,還沒資格!”

禾花嫂嫂說:“他學校要是派人來調查,也不會問到你,他家三代窮光蛋,現在當官的都是窮人出身。牛糞坨坨不光出身好,還長的一付官相,他娘請相命婆給他看過相,相命婆說牛糞坨坨至少要當個副校長的。”

藠嫂嫂扁起嘴說:“放他娘的狗屁!相命婆又不是神仙,他牛糞坨坨要是當了官,我藠藠就把腳倒起來走路!現在還有什麼官不官的,統統叫乾部,當乾部的都要通過勞動這一關,就憑這一條他牛糞坨坨就不夠格,我看他現在那摸樣,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哪裡像個當乾部的樣子?看看我們的大學生,天天跟我們在一起摸爬滾打,從沒有聽他叫過一聲苦,曬的也跟我們一樣的黑,他牛糞坨坨就差遠了!”

我笑著說:“我現在哪能跟牛糞坨坨比?我還是農民,今後上大學了,變不變還難說。不過呢,今日聽了嫂子們的,我今後會注意一些,至少說話要讓你們聽懂,見到你們也不會裝著不認識。”

藠藠嫂嫂說:“一個人變不變,變好變壞,在家的時候就看得出來。”

我說:“我是這裡土生土長的,我以後離開了這裡,也不會忘記家鄉和家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