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晚間,已近三更,柳泉山莊已在一片寂靜之中,宋好雨也已經歇下了,卻被崔六郎驚醒。
他少有這個時候來,外麵一片漆黑,腳下尚有新泥,帶著寒氣進了室內。宋好雨心內詫異,披衣起來,奉了一杯茶,剔亮燭火,問道:“怎麼這個時候過來?”
崔六郎握著茶杯暖了暖手,道:“沒事......還早,你再去睡會兒,天亮了我帶你進城。”
宋好雨越發心內疑惑,坐到一旁垂頭思索道:“是你家夫人容不下我嗎?”
崔六郎正自喝茶,噗嗤一聲笑出來,道:“你又胡思亂想,沒有這樣的事。”
“那是為了什麼?”
“你.......從前在家時,可有一位姓李的妹妹?”
已經多年沒提起過健奴了,雖然自己並不曾忘記,但她的身影確實已經在記憶中逐漸模糊,此刻突然提起,宋好雨不由站起身,顫著聲音道:“確有一位妹妹,隻是已經失散多年,怎麼......?”
“你看你......急成這樣,坐下來,聽我慢慢說”崔六郎扶著宋好雨道:“宮中有一位曹婕妤,乃陛下寵妾,應是你那位李妹妹。”
“我越發不明白了,我妹妹姓李,她姓曹,如何是一個人?況我妹妹又是如何入宮的?又怎麼會與當今天子扯到一起?”
這一股腦的問題在崔六郎耳邊,他不由得用手拍了拍自己額頭,仰著頭道:“你把我問住了.......這些事不是我經手的,我也不懂,趕明個有時間我幫你問問韓照,他辦的事。”
宋好雨按捺不住喜悅,來回踱步道:“那明日便是去見我妹妹嗎?”
“正是......哎.......你彆來回走了,我頭暈。”
“明日幾時出發,我穿什麼衣服去?.......我......我該行什麼禮?”
眼見得宋好雨這般情態,崔六郎不由得撫掌笑道:“好了,明日你隻聽我的便罷了,如今便請娘子安睡,我為娘子守夜,行不行?”
宋好雨心中澎湃之情未減,隻和衣養神而已。到了第二日用過早飯,二人裝戴完畢,才起身往皇城而去。
入得三重宮門,熹陽正照,宮牆碧瓦籠在其中,和煦暖陽下寒香殿更顯得柔和靜謐。殿外無一人值守,宮門大開,不知人都到了何處。
宋好雨跟著崔六郎進了進去,滿心驚詫,院子整潔,無一絲雜亂。石道旁邊的土地上潑了水,不起灰塵。栽著幾株桂樹,鬱鬱蔥蔥。
原來人都站在正殿前,烏壓壓一群人,正中一老者麵白無須,身穿圓領朱色袍服,頭發花白,著大帶,一副內官裝扮,很是威嚴,見到崔六郎進來,做噤聲狀,又悄悄用手指了指殿內。
宋好雨不明就裡,這裡的一切帶給自己新奇,便悄悄抬起眼,隔著打開的窗子,瞧見殿內青色雲紋縐紗帳萎地,陽光直射其中,靜謐無聲。年少的天子坐在床頭抱著自己的愛妃,滿心憐愛,呢喃細語,柔情無限,一片喁喁私語不經意傳入耳中。
原是一場情事,一個模糊的影子,應是容顏姣好的碧玉女子,將自己的頭輕輕枕在自家夫君肩上,仿似一腔心事終有托,任憑外麵星移日轉,海枯石爛,自己隻守著這一方小小天地便足矣。
仿似被人窺見心事,宋好雨耳後發熱,強自鎮定。“願有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年少閨閣中讀過的一句詩不經意湧上心頭,帶著幾分酸澀。又或許是嫉妒,後來宋好雨曾回想當日震撼情境下自己心境,卻連自己也分辨不出,隻是心頭如江南梅雨天中的棉布一般,輕輕一擰,就能滴下水來。
應該更多的事羨慕吧,一個美好年華的女子得到了自己夫君最真摯的情愛,況且這個夫君是天下最尊貴的人,掌國家之公器,操生殺之大權。
原以為自己曆經輾轉,早已看透世間情愛不過爾爾,卻不想到在深宮這樣一個最是寂寞之地,見識到了溫暖。健奴憑借自己的容貌,得到了一份真心實意的情愛,在這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複西來的深宮裡,如同一盞深夜裡孤獨的火苗,渺小地彌足珍貴。
不過這也隻是初進宮廷震撼之下的兒女之感,後來幾番經曆,隻是再一次堅定自己從前的內心:寂寞空庭,白頭宮人。
天地間的事務似乎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才跟著崔六郎進得殿內。
殿內供著幾枝清梅,正對著門的條案上放著幾個青瓷玩器,後麵掛著一幅仕女簪花圖。側邊垂著珠簾,一宮妝女子著鵝黃色撒花煙羅衫朝內側臥,天子著圓領常服坐在一邊。
那朱衣老者乃內廷都院何躬,人稱何大監,顯宦高位。進得殿來,滿臉笑意道:“陛下,人來了。”
皇帝站起身,瞧見崔六郎便隨口道:“正甫倒清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