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鳶也沒有想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執意下了馬車,好像是有些不開心,說不清也道不明。
她隻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自己覺得安全的地方。
長安城之大,可容納千千萬萬的人。高聳的城牆,比闊的街道,還有秀意的園林,她看過了,也走過了,可對她來說,隻有曲江池這一隅是屬於她的庇護之地。
近幕昏時分,橘色的光影柔紗般覆在湖水之上,河麵上種植好了新的荷花。湖邊上還擺著一些等待栽種的花卉,靜謐的安沃在那裡。
欣欣向榮,一切又活了起來。
湖邊臨水而建的三層樓閣的酒樓,因為曲江池修整也閉店了,紙鳶仗著四下無人。落落的坐在了一層平台位置,伸手就能觸摸水麵。
紙鳶獨坐岸邊,脫下了鞋襪,將腳浸入冰涼的水裡。
舒服的喟歎了一聲。
平靜的湖麵光景,舒緩的微風,身下是透徹直達心底的水,唯有如此,她才能感受到自己還是一個鮫,不是人。
在水底之時,時長幻想自己能如岸邊的遊人一般,有兩條可以直立行走的腿,這樣天下之大,自己可自由行走。
可是自己真的長出了雙腿,披著人的外衣混跡在人群當中,才發現所有的事情都脫離了自己的想象,甚至是背道而馳。
他們各有各的苦楚,她雖然沒有說出來,可她看的分明。
瑛嘉是公主,應該是長安城裡最尊貴的人,可她不開心,她的父親強硬要把她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人。
元寶是一個小孩,在鮫人的族群裡,年幼的幼崽應該在壯年的庇護下,茁壯的長大,而不是被他人盤剝成了不良之人。
就連自己也因為變成人,提前發.情,迷惑了一個小郎君,未得同意便折辱了人家,現在還不清楚其人是誰。
看似擁有雙腿的人有了自由的選擇,可身上背著沉重的枷鎖在行走。
太多的情緒,她無法消解,隻覺得痛苦。
她雙臂抱著自己,落寞的坐在湖邊。
司川遠遠的認出了紙鳶的背影,他在慈恩寺的地宮裡畫了許久的壁畫,打算出來透透氣,信步越走越遠,走著走著,就來了曲江池。
天幕低垂,晝夜交替,兩個失意的人在無序的軌跡中,無意間交叉相遇了。
司川在酒樓堆疊的桌椅上,抽出一張長凳,放到了靠水的邊上,俯身擦了擦上麵的灰塵,撩袍坐了下來。
紙鳶正陷入自我的情緒中不可自拔,聽著身邊的動靜,她看清是司川,便轉過視線,也不想打招呼。
兩人就靜靜地坐在湖邊,看著湖麵上的倒影。
沉默良久,紙鳶問道:“當一個人,會不會累呢?”
紙鳶這話雖然是麵向湖麵發問,可在場隻有二人,司川知道這是紙鳶在向自己問詢答案。
可天地萬物之事哪有定法,自己也沒有參透明白。隻能按著自己所想淺薄的回答了這個深邃的問題。
“做人都會累,上至天子,下到走卒,都有自己的苦楚。他們苦於不得所求,求到了也會這山望著那山,欲壑難填。人就是這樣,得不到會痛苦,得到了會不滿足。”
紙鳶聽了有些懂,卻還是沒太懂,她追問道:“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繼續做人呢,就做一個簡單的動物,像蝴蝶那般。”
司川聽著紙鳶這般純粹天真的想法,嘴邊逸出一抹笑來,如果自己的人生可以如此便好了。
他低沉的解釋,“人這種族群像一張展開的網,人和人之間被無形的線牽連著,你一出生就被困在這張網上,逃脫不了,你有不得已,也有不得不為。”
紙鳶有些惆悵,她聽懂了司川的言下之意,她想起了自己曾親眼目睹司川被羞辱的事情。
“所以你的不得已是什麼,才會讓你那日就算受了欺負也要忍著?”
紙鳶問這話時,轉過頭,凝視著司川。
她莫名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和自己同屬的氣味,那種味道讓自己不自覺的想探究他,向他靠近。
司川明白,紙鳶提的是杏林宴會上的事情。可紙鳶不知道,他已經報了仇。
被庚裘欺壓多年,聽得庚裘被獵鷹啄傷後最終眼睛不保,一朝得報的心情是刺激的,但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失落。
他不得不走在一條崎嶇的山路上,漸漸丟棄自己的所有。
他丟了良善,利用了摯友,如今看著眼前的姑娘,心裡那杆天平兩側的砝碼在上下搖擺著,最終,還是倒向了自己的執念上。
司川用一種極為暗啞的語調,頗為無奈的說道:“我於他們大元朝的人來說,是異族之人,他們講‘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看不起我,也處處防著我,每一個異類的人,在長安城裡都不容易,都要仰人鼻息的活著。”
這話說得紙鳶心上一驚,相同的話,她曾聽瑛嘉提起過。
她說起司川時是那種輕描淡寫的口吻,仿佛是在評價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是一個可隨手丟棄的石子。
她周身一寒,又想到了自己,在瑛嘉的眼中自己也是個異類,從一開始她就利用自己幫她跑出宮去,再之後又幫她掩護和崔柳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