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吹過,卷帶著雪翻了三重,遂以不可阻擋的趨勢,一路向南,卻依舊與雪纏綿的難解難分,可風終究舍不得讓雪兒居無定所,便把它鋪展開來,落了一層又一層,像飽滿麥子裡打出的精致麵粉,白花花一片,遮蓋嚴實了地上的村莊。
夾雜著熱氣的薄煙艱難的從厚重雪堆中擠出,融進了漫漫長夜。爐裡的火卻依舊不辭辛勞的跳躍著,帶給人難得的溫暖。劉老群起身靠近了爐子,將那滿是皺紋的手烤得舒展,隨即從屋角搬來一個舊時醃菜的缸子,從中掏出紅布包裹嚴實了一遝錢,點算起來。像是壓抑不住內心的驕傲,就連聲音也不覺高了幾分。
“欄裡的那頭豬,高粱糠子、玉米棒子的沒白養它這麼些年,拉到集市上賣了一百二十六塊錢,加上種的五畝地,收了一千斤糧食,我留了兩百斤做口糧和種子,剩下的也拉到集市上,賣了二百四十二塊錢,點了點這三百六十八塊錢,在心裡可算是踏實了。有了這筆錢,就不愁哪個姑娘不來咱家。少峰,你可有上心的。”劉老群高聲喊道。
那喚作少峰的青年卻隻字不說,專心的用火鉤撥動爐裡的炭。炭泥在接觸到空氣刹那,火焰陡然升高,幾粒火星逸出,卻依舊擺脫不了在空中泯滅的命運。爐裡的火旺了,昏黃的火光愈發照映出他臉上的堅毅。
“依我看,村東頭王磨坊家二閨女王娟,人長得水靈,手也巧,她要是能來咱家,再帶個磨盤做嫁妝,她和你娘就能操弄著做些豆腐,開了集能賺不少錢。”劉老群停下來看了看兒子,沒什麼反應。
“村西頭李屠夫家閨女也不錯,那閨女踏實能乾,人也壯實,等結了親,不光是個乾農活的好把手,就連逢年買肉也方便些。就是年紀大了點,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這個不必講究。”劉老群想到家中即將添個新人,自己能早點享受天倫之樂,心裡就止不住高興。
“她們我誰也不要,我有自己的打算,爹你就彆管了。”一直沉默不語的劉少峰突然站起來,大步走向屋裡。看來這娃兒有中意的人了。劉老群好似看清了一切,隻覺得兒子是害羞,不願談及此事。他滿足的捋了捋胡子,腦袋裡對生活的美好向往已使他迫不及待。
開了春,積雪都融得差不多,天氣也漸溫暖。那些困住了一個冬天的人們,此刻都抖索抖索身子走出家門,和街訪鄰居寒喧起來。
劉老群此時換了身乾淨衣裳,背著手,踱著方步,向村東頭走去。那在肚子裡醞釀了一個冬天的對話,是要拿出來去解決兒子的終生大事。
早上扛著鋤頭離家的劉少峰,熟門熟路的走進一戶人家。那人家房屋破落,四周卻被打掃的乾淨。在院裡擇菜的姑娘看見來人,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愣著乾嘛,快進來呀。”劉少峰像是被窺見了心機,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腦袋,走了進去。還沒等他說話,那姑娘接著說道“是來送賣東西的錢吧,你先坐著,我給你倒口水喝。”一陣碗碟碰撞的聲音響起,那姑娘端了一碗水走了出來。
“雪梅,客氣了不是。”劉少峰迎上來,接過那碗水,咕咚幾聲喝進肚裡,隨手放在桌上。“雪梅呀。雖是開了春,但你織得毛線手套,還是被很多人要。你的手巧,織的毛線手套,既好看又暖和。這是賣了的三十九塊錢,你點點。”雪梅接過錢來,裝進上衣口袋。“這錢不用點,我放心。”隨即綻放個燦爛的笑臉。那笑臉猶如新生的太陽般照進劉少峰的心裡,劉少峰隻覺得臉紅心燥想趕快離開。“沒,沒事我先走了,我,我得去地裡乾活。”沒等雪梅回話,劉少峰就匆匆忙忙的跑走了。“這少峰今天是怎麼了?”雪梅不解的走回屋內。
急忙跑出的劉少峰不禁陷入了深思,隻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漸漸變得清晰。就像暴風雨席卷過的池塘,黃泥沉澱下去,裡麵的魚和□□都清楚可見。他應該正視這一現象,並為之付出努力。他想娶雪梅,這一想法在他心中愈加堅定。
劉老群走過長著歪脖子樹的路口,一個飛快奔跑的身影從他麵前的拐角掠過。跑過去的那人腳步外八,一隻胳膊甩得老高,穿著格子薄襖,青藍黑褲。那不是兒子少峰嗎?他不是去鋤地,怎麼來了這裡?他望了望兒子跑來的地方,那隻有一戶人家。他不會是想…一個可怕的想法,從劉老群的腦子裡冒了出來。
他急急走向那家門前,那有些破落的房子,原是老白頭的家,他前幾年害病死了,僅留了一個閨女,叫白雪梅,那姑娘平日裡也不愛出門,家也住的偏僻,能看見麵的次數格外少。劉老群跑過去,迫不及待的要驗證心裡的想法。邁進低矮的門檻,看見白家姑娘雪梅正在院子裡掃地,那不大不小的院子,被她打理得井井有序。東南角的那一束臘梅正開的茂盛,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香氣。
看見出現在門前的劉老群,白雪梅有些吃驚。“劉大爺,你咋來了?”劉老群聽這聲音,雖帶著吃驚,卻沒有被撞破事的慌亂。“沒啥事。”劉老群看向雪梅,那圓盤似的臉上有著歪斜的嘴巴和極小的眼睛,還有對招風大的耳朵。關鍵她還隻從娘胎裡帶出來的跛腳,農村裡從不養閒人,這無疑成了她嫁人的障礙。
“劉大爺你坐,剛才少峰…”白雪梅搬出凳子。“我知道。”劉老群打斷她的話。“少峰要結婚了,改天請你喝喜酒。”劉老群說完這話,轉身就走了,沒有去看雪梅臉上的表情。劉老群說著這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情,無非是想打破這一構想,即使這還是件沒發生過的事情。
白雪梅坐在搬出的凳子上,回想著剛才劉老群說的話。顯然,劉老群認為她和少峰之間有什麼事情,阻礙了少峰的結婚。平日裡,劉少峰經常來她家幫忙,還幫她去縣裡賣她織的毛線製品,她都未曾想過少峰對她彆的意思。不過,劉少峰是什麼時候開始來她家幫忙,她又是什麼時候習慣了劉少峰的到來。這無法說通的事實,表達著不可言狀的曖昧。“或許,或許…”雪梅心中有些激動和欣喜,不過這個剛冒頭想法很快又被她自己壓滅。
調整好心態的劉老群,去往他的目的地。那掛著王氏豆腐招牌的門店,正是他要去的地方。“王大哥,王大哥。”劉老群掀起布簾,朝裡頭喊道。正操弄豆腐的王思富聽見,急忙走了出來。“老劉,來買豆腐?呦,你今兒穿的可是精神。”來的人短小身材,窄額高顴骨,一副精明商人模樣。“王大哥笑話了。今天來不買豆腐,來商量大事。”劉老群放下布簾,走進來。“你能說什麼大事?”王思富靠在門檻上笑道。“兒女大事。”王思富聽見這話,正經了身子,“說這事裡麵走吧。”
等走進正房,王思富示意他坐下。“來商量兒女大事,劉老弟連媒人的活都乾了。”王思富雙手伸進袖管,看著劉老群。劉老群想著自己大意,忘記請媒人來當說客。“這不是孩子沒來嘛,等孩子到場,兩邊人商量妥當,自然把媒人請來作證嘛。”
“我總共三個閨女,眼下隻有老二到適婚年齡,你既是來給你兒子說媒,那也是來說我二閨女吧。”
“是的,沒錯,是你家老二。”
“平日裡我最疼愛的就是老二,她比老大長得水靈,隨她媽,比老三乖巧,最懂我心。就連做豆腐的手藝也屬她最好。”
“那是自然,你家個個都是好姑娘。就我兒子這長的壯實,人也能乾,是田間一把手。和你閨女也般配著呢。”
“再能乾,那也是個莊稼漢。醜話說在前頭,娶我閨女,彩禮就是一頭膘肥體壯的公驢。我家也自會把一套磨盤做嫁妝…”
說媒回來的劉老群隻感覺身心疲憊,好像掏光了所有精氣,再沒了出發時的光彩。回到家,黃劉氏迎上來,詢問情況。劉老群點了點頭,就進屋坐在床頭上獨自抽著旱煙。黃劉氏不明所以,沒再多問,轉身去準備中午的飯菜。
日中回家的劉少峰直直走進屋內,“娘,飯菜可上桌了。”劉華對著灶房的黃劉氏喊道。“你這孩子就知道吃,飯菜早做好了,趕緊去拿吧。”這孩子,力氣大,這飯量也大,餓死鬼托生不成?黃劉氏雖嘴上罵著,心裡卻最歡喜這麼一個兒子。
“少峰,這婚事也談的妥當,改天邀個媒人,你也去看看,八九不離十這事也就要成了。”在旁抽旱煙的劉老群忽然開口,聲音中還帶著混濁和嘶啞。“是李家姑娘還是王家姑娘?”走進門黃劉氏欣喜的問道。“兩家都談妥了。”劉老群放下嘴裡的旱煙,仰麵呼了口肚裡的濁氣。“爹,娘,我不想去,她們我也不想娶。”劉少峰放下碗筷說道。
“你為啥不想娶,你爹我下了多少力氣,才談妥這事。光這彩禮還要再費些心思,更彆談擺場設宴。咱家就你這一棵獨苗,為了傳宗接代,爹也不能對不起祖宗。你必須給我去。”劉老群想起早上的事,沒由的生起了火。
“我…”劉少峰欲言又止。“我不娶她們是有我的想法。再說,是我娶親,我都不著急,這事就不能緩緩嗎?”劉家父子因為這件事情,鬨的不言而歡。飯桌上隻有碗筷碰撞的聲音,誰也沒有言語。 劉少峰方才的猶豫,腦海裡浮現的是白雪梅的臉,那一瞬間她的名字即將脫口而出。但他又害怕,他怕心裡想的姑娘,沒有對他的情感,更怕連累她,被父親說教。
吃完飯的空當,劉少峰跑上了村外的山頭,看著白雪梅家的方向,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婚事。麵對自己的終生大事,他有些不知所措,是為了身旁有終生的伴侶,那種欣喜和緊張。也是為心愛的姑娘不能爭取的無力和懊惱。他斷不會娶與他沒有感情的女子,腦中心上人的模樣愈加清晰。他想娶她,這個願望十分的強烈。他久久遙望著白雪梅家的方向,握緊了農家漢子剛健有力的手,下定決心要與他心愛的姑娘表達他真摯而又熱烈的情感。
第二天清晨,雞叫過三聲,劉少峰早早穿上了衣服,爹娘還在熟睡,他偷偷從虛掩的門中溜了出去,給雞扔了把穀子,吃飽的公雞不會再打鳴,就不會吵醒爹娘,打聽他的去處。天才蒙蒙亮,清晨的風還有些刺骨,劉少峰緊了緊衣服,朝著白雪梅家走去。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著如何開口,想象著兩人對話時的場景。等真正走到她家門前時,劉少峰卻突然怯了。他不知道如果白雪梅拒絕了他,他要如何收場。他蹲在白雪梅家門前,此時此刻他想掏出一根煙,放在嘴邊將煩惱並著煙霧一塊吸進肚子裡,遊走一番再吐出來,這個想法強烈,即使他從不吸煙。
也不知蹲了多久,天已半亮,劉少峰終於鼓起勇氣要敲響白雪梅家的門。他抬起的手還未敲下,門就開了。迎麵撞上白雪梅吃驚的眸子,他低下頭。“少峰,你咋來了?昨天你爹來過,同我說了一些事情。我想了想,你一個即將娶親的男子經常來我家,畢竟不好,畢竟你就要結婚了,村裡人會說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