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
通濟渠永寧溝路段的江麵上,來來往往行駛著不少商船。
此時已過了冬季的冰封期,萬物複蘇、江麵化凍,兩浙的商人們也開始南來北往地繼續奔波。
春日裡的微風不燥,即便身處在江麵穿行的商船上,也能感受到如同母親安撫嬰孩兒般的溫柔。隻可惜正值盛午,人們頭頂的烈日高懸,刺目的陽光直曬得頭頂發燙。
在其中一艘較大的商船上,十幾名夥計正忙碌地在倉庫裡進進出出地搬運。偶爾有人,在甲板上停留,擦去鬢邊的汗,將目光放在船上那位氣質出塵的小姐身上。
站在船艙外的崔禾怔怔地盯著波光粼粼的江麵,正午的太陽在她的頭頂折射出晃眼的光芒,單薄的背影漂浮在船板上,仿佛下一秒就要隨風而去。
她孤身離家已經三日,父親應該已經派人出來尋她了。連日的奔波以及陌生的生活環境,讓她一時有些恍惚,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那時的念頭倉促但她的行動卻堅定,隻想著能再快一點,為了減少可能的阻礙和瑣碎的煩擾,她連最貼身的素蘊也瞞著。
春日裡溫柔的風吹過麵頰,帶過幾縷發絲在她的耳邊跳舞,些微的癢意令崔禾不禁遐想。
他現在行至何處?心緒可還平穩?是否曾和她注視過同一片江麵?
崔禾手中捏著那封薄薄的信,平靜地眺望著遠處,可她的心內卻有波濤洶湧。
三日前她收到了黎簡的信,這是一封她等了很久的回信。然而信中的內容卻令她百思莫解......
無他,這是一封黎簡寫予她的“訣彆信”。是他們相逢的訣彆?抑或是黎簡與長安的訣彆?
在崔禾的認知裡,黎簡是個執拗且心高氣傲之人,簡單地說,就是個容易想不開的人。如今這個世道,尤其是最近發生的這些事,對他而言,簡直惡意滿滿。
崔禾心裡清楚,他能參加此次會試,表明他對這樣的朝廷尚存一絲期望,也證明了他入仕的決心。然而,在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後,隻怕是這一點希望也不剩了。
前些日子,皇上因為群臣上書一事,不僅貶了韓相公的官,還提筆一匾“千古名相”,來諷刺韓相公效仿“楚信上書”是為了沽名釣譽。
聖上此舉,罔顧韓相公授業之恩,這種明晃晃的羞辱氣得年事已高的韓相公氣血上湧以至中風昏聵。三朝老臣,兩帝之師,最終葬送在這個蠻橫、無可救藥的帝王手中。
原本皇帝的荒唐早已人儘皆知,沉迷修仙問道、將朝政大權交予道士決斷。但他也確實沒有草菅人命、荒淫無度這種惹得天怒人怨的行為。
隻是不曾想,韓相公年邁,身體每況愈下,早已行將就木。也是因為時日無多,才決心聯名眾大臣上書,希望皇帝勤政、處死道士蕭參。隻可惜,命運弄人,韓相公最終還是死於儒士的忠誠。
礙於皇帝,韓相公的喪事沒能大辦,隻有少數親朋摯友前來吊唁,就連曾經的門生,也僅有寥寥數人敢登門。一代賢臣,如此草草收場,凡有氣節的士人無不哀歎。
京城裡的百姓們將此事傳得沸沸揚揚以至群情激憤,而諸位朝臣們卻緘口不言,生怕皇帝的這場火燒到自己身上。
崔禾得知韓相公出事時,是收到黎簡回信後的次日。韓相公的逝去代表了朝堂上最後一縷光的熄滅,凡是稍有學識之人無不哀歎。更何況韓相公還對黎簡有著養育之恩。
他敬重的恩師,蒙受如此屈辱而逝,在這樣黑沉沉的京城黎簡大約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即便此時對黎簡的擔憂占據上風,可崔禾也有些不可明說的委屈在心底蔓延。
黎簡將她置於何地?
他就這樣沒有解釋地離開了,還將她送的東西整齊地全數退了回來。這種劃清界限的過分行為,分明是將崔禾的真心扔在地上踐踏。
也不知是出於對黎簡不死心的喜歡,還是單純地不想讓他獨自捱過這段難熬的日子。
總之,崔禾孤身一人就追出了京城。等到真的踏出京城時,崔禾已經冷靜了下來,她也不知道找到黎簡後具體要做什麼,心中唯一堅定的是要再見他一麵,哪怕是最後一麵.....
“小姐,快回船艙用午膳吧!在這吹了半個時辰的風了,當心頭痛。”一個包著頭巾的老婆婆遠遠地喊崔禾。“彆看現在已經是春日了,冬天的寒還在這風裡存著呢。”
幾聲喊叫將崔禾拉回了現實,她恍然憶起,昨日上了這艘前往揚州的船,船主是個做生意的商人,姓黃,蘇杭人士,二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應該是還沒在家中主事的少爺,身邊跟著一個年紀較大的管事,時時提點著他。
在渡口時,這位少爺見崔禾氣質不凡,窺見她幕籬下藏著的不俗容顏,於是便動了些心思。在得知她要去揚州尋人後,差人哄騙她說是拉客的渡船。待崔禾上了船才知是他們自家的商船,不過因為這艘船同樣會在揚州靠岸,崔禾也沒太過計較,隻不過平日裡更小心了些。
船上的日子平淡得緊,這也緩解了崔禾心中的焦急這位黃少爺的行為,令崔禾有些困擾。船行四五日,黃少爺日日“邀請”崔禾共進午膳、月下獨酌,大約是存著些花前月下贏得美人心的想法。
崔禾倒也沒有過分抵抗,不想在他人的地盤上鬨得太過難看,心裡盤算著走的時候留下些銀錢便罷了。反正,等船靠岸後便沒機會再見了,說到底,這個黃少爺看起來也不像是什麼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