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吾又踉蹌地後退了一步。
那人忽又變作了另外一副麵孔,那張竟是靈均的臉。
不知吾驚愕起來,可須臾,這個人又變成了老先生的模樣。
不知吾神情一滯,內心卻平靜下來,原來這個人是會變臉的。
又問道:“你自己本真的樣子呢?”
“本真的樣子?”那人很是驚愕,又變回了原來的身影,穿著一件黑色的厚重衣服,十分破舊,像一個流亡多年的逃犯。不知吾心想,他必然是胡子拉碴的,臉麵很臟,滿是泥溝。
然而,那人卻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本真的樣子。”
不知吾道:“你是個瞎子,所以看不到自己的樣子?”可是轉念一想,他要是個瞎子,又怎麼會看到我,變成我的樣子。
那人道:“不是。隻是,我記不得了。”
不知吾道:“你到底是誰?你是天師?”
那人道:“天師?天師是誰?我不知道,沒有人問過我我是誰,你是第一個人,在這之前,隻有我自己問自己,我是誰。”
不知吾道:“那麼你又是從哪裡來?”
那人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的耳邊是常年累月的淒厲聲,好像永遠有人在對著我哀嚎嘶叫,讓我永無寧日,我又時常看到翻滾的烈火。”
不知吾道:“烈火沒有把你焚化?”
那人道:“焚化不了,因為我好像,也是這烈火的一部分。”
不知吾道:“除此之外呢?”
那人道:“天地一片晦暗。但是,好像有一束亮光在冥冥中照耀著我,我老是睜大眼睛尋找那束亮光,但是我看不到。黑暗中根本就沒有亮光,一絲一毫的亮光都沒有,那亮光究竟存在何處?是存在我心裡,還是在其他的什麼地方?還是,它也隻不過是一陣縹緲的雨霧,稍縱即逝而已。我不知道。”
他伸出手來接那雨珠,試圖感受那雨的清涼,但伸出來的卻是一隻布滿傷痕的手,可怕的灼燒,皮肉焦黑。那雨珠順著臂膀流下去,忽然之間,烏黑的手臂又變了樣子,是一個正常人的手臂,蒼白的皮膚,但是沒有血管,看不到一點點的血管。
“很長很長的時間,我都在尋找,都在想,那束亮光到底在哪裡。但周遭的哀嚎之聲吵得我無法安寧,於是,我挖掉了自己的耳朵。”
不知吾看到,他的脖子上淌下了兩道鮮血。
“但是,那淒厲的哀嚎聲依舊沒有消減下去,沒有,壓根沒有。它們好像就在我的頭顱裡,是在我的頭顱裡發出了那樣的聲音。我從充滿腐肉、泥濘不堪的血池裡摸到一把刀,我抽出這把刀,從我的天靈蓋一刀紮下去,我的視線一片血紅,再也看不清了,不管是黑暗還是亮光,都消失不見了。我倒下去,一頭栽進腐肉和屍骨之中。可是沒多久,我又睜開了眼,那淒厲哀嚎聲依舊響個不停,無數雙手在撕扯著我。我摸了摸頭,我的頭上還插著那把刀,我把刀拔了出來,滿麵的鮮血澆灌下來,我又看到了那束光,那光在我麵前一閃而過,我睜大了眼睛,等待著那道光再次出現,等待了很久很久……”
他這樣說時,鮮血滴滴答答地從他身上淌下,在腳下混成了血窪。
不知吾道:“我不明白。”
那人說道:“我也不明白,很不明白。我什麼也記不起來,我為什麼到了這裡。”
不知吾道:“你的耳邊,現在還有哀嚎聲嗎?”
那人抬起頭望著黑漆漆的天空,似乎在仔細地傾聽,隨後說道:“還有,還有哀嚎聲,依舊沒有停歇,永遠也不會停歇。”
不知吾又道:“我也不認識你,我對你一無所知,你不該跟著我。”
那人說道:“我不跟著你,但是我必須做一件事情。”
不知吾道:“什麼事情?”
那人說道:“我必須殺了你身邊的那個男人。”
不知吾一下子手腳冰涼起來,驚恐地問道:“你要殺誰?”
那人說道:“靈均。我聽見你叫他靈均。”
***
不知吾一下出劍刺去,但劍卻刺了個空,那人隻是一道黑影,一下散開了,隻一陣黑風拍打在他臉上。
那人瞬間移到了他的身後,不知吾轉身再刺去,又刺了個空……
接連十來個回合,不知吾一次次地向那黑暗之中刺去,卻都隻是刺中了風。
他開始氣喘籲籲起來,扶著樹,那人卻趁機出手了,一掌打在不知吾後背上,將他打了出去。不知吾倒在泥沼地裡,吐了一口血,扶著樹勉強站立起來。那人冷冷地說道:“你打不過我。”
說話聲音毫無感情,就好像在說,月亮是圓的,太陽是紅的。
不知吾還是繼續揮劍刺去,勢要與他鬥個你死我活,但那人卻又極其輕而易舉地,再次將他打倒在地。
不知吾轉頭看著他,問道:“你為什麼要殺他?他跟天底下的任何人都沒有仇怨,你為什麼要殺他!”
那人說道,“因為他身上有我一樣東西。”
不知吾呆愣起來,發梢在自己眼前飄動,他的一隻手摁在水窪裡,月光的碎片在他的手背上晃動,他的麵頰被風吹得麻木,“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