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揚從來沒有考慮過宋書讀完所有材料的可能。
那些材料畢竟隻是一個參考，在她的預想裡，沒人做得到全部讀完。
原本張揚覺得宋書通過跟同事之間的聊天大概了解一下項目內容，就可以了。材料頂多算個輔助。
張揚創業之前也是當過打工人的。她心裡清楚，員工一定會摸魚。
不同員工之間的差距隻是摸魚摸的多和少的區彆而已。
這是人性，所以她對這種行為一直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宋書卻在過去的一周裡從沒被她發現摸魚的痕跡。
自從上周五和她開了會以後，這個小員工在閱讀材料的時候迸發出了無儘的激情，迅速的過完了所有給她的材料。
翻看宋書交上來的新版本的運營策劃，宋書現在對於有些過往項目甚至比她這個老板還要了解。
明明在很多項目做完的時候宋書都沒進公司，但是她可以非常精準的發現哪些是重要的項目，而哪些是可有可無的人情項目。
張揚仔細思考上周五和宋書的小會，覺得自己也沒說什麼重話啊？
難道現在自己駕馭員工的功力已經達到了這樣爐火純青的地步了嗎？
她心裡難免出現了一點愧疚。
是不是她的語氣太過嚴厲，逼得這個小員工對工作更加儘職儘責了？
宋書甚至做到了在短短的一周之內徹底的了解了公司現在正在進行哪些項目，張揚現下心中最看重的又是哪些項目。
手上的這一份新提交上來的運營提案讓她這個老板挑不出什麼錯誤。宋書甚至可以一個人運營七個平台的社交賬號。
這是多麼恐怖的工作量。
明明張揚沒有給她安排這些工作，宋書這種工作能力簡直強大的可怕。
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個新員工明明每天都按時下班，而且據觀察下班後也沒有在工作，依舊還是一副馬上就要過勞死的樣子。
雖然說了很多遍會給自己準備點好的午餐，宋書每天的糊弄學午飯還是讓張揚歎為觀止。
比如宋書在開每周一次的全體員工會議的時候，直接癱倒在會議桌上睡著了。
再比如她總是坐在工位上控製不住的一直點頭。簡直讓張揚想起了自己上數學課的樣子。
宋書一定在這一份工作外還乾了一份兼職。
張揚心中對宋書充滿了好奇。
或者說，張揚已經好奇宋書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一陣子了。
宋書撿到戒指的那一次，並不是張揚第一次見她。
張揚第一次見到宋書的時候，是一個秋天。
雲葉是雲叔叔唯一的女兒。雲叔叔則是張揚爸爸最好的朋友。
據說張揚在預產期兩周前提前發動，又產程極速。那天是雲叔叔帶著張揚的爸爸一路飆車到醫院。
雲叔叔攙著腿軟的張爸爸衝進產科的時候，張揚早已經哭過重新睡了。
雲叔叔感慨了一句，真不愧是老張的孩子，閃亮登場的方式這麼張揚，最後她才得了這麼個名字。
後來雲叔叔和爸爸約好了在同一個小區買下房子，雲叔叔的孩子也比張揚出生得晚上幾年，所以張揚從小也就莫名多了個跟屁蟲妹妹。
張揚小的時候總被教育：她比雲葉大，是姐姐，所以要讓著妹妹。
那時候她對總是哭鬨流鼻涕的雲葉總有點嫌棄。
每次兩個人一起闖禍，都是她這個當姐姐的背鍋。
可是十幾年如一日的相處下來，雖然她對雲葉依舊是小屁孩小屁孩的喊著，但她到底還是長大了。
張揚總覺得雲葉長大了不是什麼好事。
如果葉葉一直做個小孩，她便不會那麼痛苦。
雲葉小學的時候媽媽出車禍去世了，雲叔叔自那以後喝酒就變得凶了起來，彆人怎麼勸，都不太管用。
雲葉初中的時候，雲叔叔借著孩子要有媽媽的名義再娶了。是一個比雲叔叔小了十幾歲的女人，臉上還帶著些靦腆和稚嫩。
聽人說，雲叔叔的新老婆是他曾經的員工。
雲叔叔隻是想玩玩，之所以最後同意結婚，是因為她那時候已經懷上了雲叔叔的孩子。
雲葉不願意改口叫媽媽，隻是固執的叫她阿姨。
雲葉平時對家裡雇來收拾衛生的鐘點工也叫阿姨，所以雲叔叔每次聽她這樣稱呼，都要發很大的脾氣。
雲葉說，她看不懂爸爸。如果是失去了媽媽感到難過所以酗酒，為什麼要再娶？如果爸爸對媽媽本來沒有那麼愛惜，那他天天這幅樣子又是擺給誰看？
爸爸如果對阿姨是真心的，那早就應該和她結婚了，但是又偏偏沒有，等到阿姨都懷孕了才領了證，連個正式婚禮都沒給阿姨。
上初中後不久，雲葉被診斷出了抑鬱症。
張揚記得，在一次聚餐的酒桌上，雲叔叔醉醺醺地說，雲葉的初中班主任確實是嚴格了點，但還不都是為了她好，沒看雲葉成績又進步了。
成績比什麼都重要。嚴師出高徒。
雲叔叔還說，當初可是花儘了心思才把雲葉送進重點初中最好的班。現在雲葉還是太軟弱了。
想當年他日子那麼苦都熬的過來，現在的小孩子就是被慣壞了，才會什麼抑鬱，都是不懂知足，不懂感恩。
就算抑鬱了，也肯定是因為還沒有轉變過來思維，沒有接受新媽媽，所以才抑鬱。
小孩子鬨脾氣，鬨鬨就會過去的。
他大聲地說這些話的時候，雲葉隻是低下頭，在飯桌下麵扣手。
雲叔叔在外人眼裡算得上是個好爸爸。
他從小對雲葉精心培養，什麼補習班都讓雲葉去試試，偏偏在這方麵一門心思地認定，把雲葉送去成績最好的班級就是正確的選擇。
他連自己的情緒都管理的不好，就更彆提關心雲葉的心理了。
雲葉在同樣的酒局上，悄悄跟張揚說，她班主任喜歡先安排無數作業，再對寫不完的人罰跑步。
因為中考有體育項目，可以美其名曰鍛煉身體，提高體育成績。
夏天的太陽曬得她跑過之後總是滿頭大汗，頭暈眼花。冬天像刀子一樣的風灌進胸膛裡，紮得她喘不過氣。
雲葉不懂為什麼班主任這麼愛無緣無故處罰學生，隻知道罰跑的圈數怎麼跑都跑不完。
本來就寫作業到深夜，跑完步心口總是突突地跳。遲早猝死。
雲葉說，每次在全班麵前被老師叫起來罵的時候，都很想從班級的窗戶上跳下去。
她說五十個人看熱鬨的目光，足夠殺人。
她不理解為什麼班級教室的窗戶上有防盜窗。難道是因為以前有人跳過？
雲葉還說，阿姨其實不是一個壞人。阿姨對她爸爸也是有那麼些真心，對她也沒什麼不好。阿姨懷著孕還是會給她做飯洗衣服。
但是她接受不了以前媽媽的位置住了個新的陌生女人，還隨便更改了家裡東西的擺放位置。
媽媽的痕跡在家裡一天天變淡，讓雲葉覺得她在自己的家成了外人。
據張揚的爸爸說，雲叔叔當年因為要早早的承擔起養家糊口的責任才會輟學出來打工。有好一陣子都因為學曆的事情在吃虧。
現在生意做了起來，有條件了，自然要在這方麵彌補雲葉。
張揚卻不信這套大人的說辭。她理解為什麼雲葉會抑鬱。
她去雲葉家玩的時候早就發現了，雲葉弟弟出生以後，大人們的愛就都去了他身上。
弟弟獲得萬千寵愛的時候，雲葉在看不見的沼澤裡掙紮卻無人問津。
那個班主任在同學裡是出了名的又凶又不講道理，永遠在用拔苗助長的方式逼迫學生提高成績。
雲葉最後中考體育滿分又怎樣呢。她大學的時候還是會給張揚打電話，說晚上做噩夢又夢見在罰跑。一圈一圈，沒有儘頭。
最後考上了重點高中，重點大學又怎樣呢。在她的夢魘裡，滿是她的班主任對她的嘲諷謾罵。
說她無能，說她愚蠢，說她廢物。而本該保護她的家長，在疼愛她新出生的弟弟呢。
雲葉說她覺得網上那些說懷念學生時代的話都是屁話，她從不懷念。
雲葉得抑鬱症的這十年張揚一直看在眼裡，卻愛莫能助。
她能怎麼幫呢？張揚可以帶她去看演唱會散心，可以帶她出去旅遊，可以帶她吃好吃的，去玩好玩的。
但是這些都隻能暫時轉移她的注意力。
玩過了，最後雲葉還是要回家。
因為要回家，所以不論雲葉怎麼看病，怎麼吃藥，都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