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謝阿弱隻曉得薄娘子是邊疆南陵城人,有一個未婚妻叫鄧蘋兒,七年前他奔上魏園就是為了躲避家中婚事,而旁的細枝末節就一概不知了。而這鄧蘋兒自七年前起,每到小年之時就會到魏園霧陣邊上,歇馬等薄娘子一天一夜,請他回去南陵城團聚,而薄娘子總是會在這天躲得遠遠的,誰都尋不到他的蹤跡。
此時齊三公子雖吩咐了小侍去安頓這鄧蘋兒,但卻沒有那閒心卻理會,隻自個兒又走到書案邊上,提筆細書錦聯去了。謝阿弱卻聽著這鄧蘋兒是戴孝而來,心上好奇,道:“我去瞧瞧這個鄧蘋兒。”齊三公子不置可否,謝阿弱正要掀簾出門了,他才道:“你瞧完了就回來,你背上的傷該換藥了。”謝阿弱回眸望他一眼,他眉眼淡淡的,稀鬆平常的口吻,令人心上生了微微的暖意。
謝阿弱出了門,迎著晴日冷風往薄娘子住的於菟園去了。此時於菟園中臘梅盛得花香熏人,梅色如朦朧昏黃的月,這樣好的景色,若是往常,薄娘子是很願意坐在花間風雅品品清茶或清酒,此番卻空卷著簾,人影皆無,果然又逃了,謝阿弱輕歎一口氣,就進廊下,坐在偏軒等候。
不多久,青衣小侍已接了一位女子進園來,謝阿弱隔著梅間瞧見這女子素淡衣裳、白布髹髻,眼睛紅腫,約摸三七年華,正是鄧蘋兒。但見她手上捧著靈牌,原先看不清供著是誰,等她走近了,阿弱才瞧見上頭赫然寫著“家姊鄧蘋兒之靈”,謝阿弱不由詫異不已,再細細瞧著眼前這女子,與往年鄧蘋兒生得一模一樣,難不成她是鄧蘋兒的孿生姊妹?再瞧她供了這鄧蘋兒的靈牌來,難不成薄娘子的未婚妻已經死了?
謝阿弱心上種種疑問,這女子被小侍引到她跟前,道:“這是我們魏園的謝姑娘。”那女子抬頭打量了她一眼,這位謝姑娘雖則冰冷,倒不像是什麼凶神惡煞之徒,隻聽她問道:“不知姑娘姓甚名誰,又是鄧蘋兒何人?”
這女子淒涼道:“我叫鄧瓊兒,鄧蘋兒正是家姊,她已於七日前吃了□□死了,我此番來是尋我姊夫,敢問他身在何處?他與我阿姊雖無夫妻之實,但阿姊死得不清不白的,姊夫若不為她出頭,世上再沒人為她申冤了。”謝阿弱聽著這鄧瓊兒才起了個話頭就已這般撲朔迷離,隻起身道:“你先在這稍坐,我去尋他回來。”鄧瓊兒眼神淒楚看著謝阿弱,道:“有勞謝姑娘了。”
話說魏園處在千山萬壑中,往更高更深處,懸崖絕壁,幽澗縱生,此時隆冬,冰雪未消,山巔晴光照雪,晶瑩一片。謝阿弱上了一處斷崖,對岸相隔十來丈亦是一處絕峰,隻有一條鐵索相連,她一提氣,邁上鐵索,掠身飄過,轉眼到了對崖。謝阿弱才一落地,已聽見劍擊刻石之聲,她已曉得這薄娘子果然在這裡。謝阿弱繞過眼前這塊大石壁,就在古鬆下瞧見了揮劍的薄娘子,他一見阿弱,大驚失色,道:“你這娘們怎麼曉得我在這裡?”
阿弱倚在石壁邊上,也不去瞧上麵的字,淡淡望著這山下雲霧飄渺,如海波萬頃,悠然道:“每年在石壁上刻情詩給三公子的除了你還有誰?尤其抬頭一句就是三郎長三郎短的,上一年寫的是什麼——告三郎,前世三生牽念,始得今生相逢,相逢卻不結緣,相對也恨也怨,吾如鑿冰飲雪,自知獨寒獨冷。——你這句子雖好,卻要把人的牙酸倒。”
薄娘子臉色氣得發黑,咬牙切齒道:“見過占儘好處賣弄的,沒見過像你這般落井下石的!三郎都歸你了,你還到我這興災樂禍作什麼,一點清靜也不留,你這娘們真狠心!”
謝阿弱不管他話裡譏諷,微微一笑,道:“不曉得你今年又刻了什麼花樣?”薄娘子見阿弱轉頭要來看,哎一聲叫喚,忙不迭舉袖攔在石壁上,謝阿弱隻瞥一眼已經瞧清了,吟道:“一彆兩寬,各生歡喜——你這句倒好,隻是你將這八個字刻得擠滿了大石壁,怎麼也不像是寬心歡喜。”
薄娘子臉色更難看了,惱羞成怒道:“你這娘們為何總跟我過不去!我哪裡得罪你了?”謝阿弱卻不理他發作,隻是有感而發道:“你說這世上癡情的人怎麼都像鐵淚珠,明明傷心欲絕,卻偏偏風吹零落、跌進塵裡都不肯化為虛有?”
薄娘子聽了一怔,道:“原以為你冷冰冰的,什麼都不懂,可這句話倒說到我心坎上去了。”此時崖上寒風吹徹,謝阿弱身上的衣裳振振作響,她卻冷冷道:“這話不是說你的,是說剛死的鄧蘋兒,她妹妹鄧瓊兒抱著鄧蘋兒的靈牌上魏園找你,正在於菟園等著。”說著她轉過石壁就走了,薄娘子臉色驟變,急跟著她一齊下了山崖。
謝阿弱瞧著薄娘子回於菟園,終歸是他家事,她也就沒再管。
謝阿弱許久不曾回到魏園中,瞧著四處親切,就隨意散了散,不經意走過從前鳳無臣住的展園,說是園子,不如更像水榭——清溪自木樓下流過,夢中大概也是枕著溪水輕淌的罷?立在此處的謝阿弱並不懷念鳳無臣,隻是愛與恨,皆已恍若隔世。
她正瞧著發呆,卻見這水榭的木窗子忽地一一打開,她不由嚇了一跳,卻見木樓裡頭魏冉正朝幾個小侍指手畫腳,嚷嚷道:“以後見了我都喊魏爺!聽說這個什麼展園以前是住江湖第一殺手的,魏爺我以後少說也是個天下第一,就住這了!你們好好收拾收拾。哎,這裡還藏著好些老酒呢,這酒壇子就彆搬了,都給我留下!”
這個什麼魏冉還當真是天下第一無賴,謝阿弱正要走,魏冉卻瞧見她了,他登時爬上窗子,一躍過丈餘寬的溪水,攔在她跟前道:“阿弱你來找我呢?那玉麵獅子沒吃了你罷?”
“什麼玉麵獅子?”謝阿弱有的是閒心,倚在溪邊大柳下揚眉反問,這魏冉嘴裡倒總有些新鮮話,他嘿嘿道:“這齊三公子生得好看,是而叫玉麵,他像凶神一樣,可不就是獅子嗎?合起來諢號就是玉麵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