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道衍誦完最後一輪經,麵見鐘管家,準備辭行——整整二十五日,他覺得自己留得夠久了。
畢竟,莊府內外諸事,至此已然塵埃落定:
如今莊老爺已經入土為安,掛榜開經、唱佛超度之事另有雪竇寺的高僧前來接續;
大夫人金氏、其子莊連克、其弟金文炳、其姘頭徐善,或通倭劫運、或行凶害命,均已收監,隻等新任府判走馬上任秋後問斬;
小少爺莊文良在李世農的悉心調理下,病勢也日趨好轉,也算莊家後繼有人。
總之,莊府之內重歸於靜好,道衍和尚在明州也算功德圓滿,是時候拂衣而去,深藏身名了。
隻是鐘管家落寞之情溢於言表。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他已經習慣了凡事與道衍商量,仿佛這個和尚才是這座府邸的主人。
眼下老爺駕鶴西去,大夫人、大少爺、大舅爺也深陷牢獄之災,徒留一個稚嫩無邪的小少爺。道衍再一走,莊府偌大的家業自己如何一肩挑起?念及此處,鐘管家心中惘然無助,寂寥空洞。
“道衍師父,您可否留下來,給小少爺作啟蒙授業的恩師!聘金可以按照東宮太傅的規格來定!您意下如何?”鐘管家當真舍不得這個當世一流的軍師離去,思忖半天,想以此挽留。鐘管家說完側眼看了看莊文良。
這聰明的孩子一點就通,加上本來就對道衍滿心喜歡,馬上適時地拉住道衍的手央求道:“和尚師父,您彆走了~留下來教我好不好?”
道衍用另一隻輕撫孩子的頭,說道:“我已經教了不少了~你現在不是已經會誦經了嗎?”
“你還可以教我其它本事啊…”
道衍在莊文良的央求聲中恍惚自問:“遊方四野,所求為何?”
世人奔波勞碌,心中總歸有所求:有人貪財逐利,有人沽名釣譽,有人好色癡情…
自己究竟所求為何?似乎三者皆非所求。如今他似乎隱約有種感覺:如果說自己有所求,那大概就是一種對事物演進的掌控欲望。可能用“權力”,或者“影響力”來描述他的欲求,比較恰當。
莊文良仍在用小孩子的撒嬌繼續央求,道衍隻是若有所思,惘然不語。
鐘管家畢竟久居大戶,氣度不至於糾結狹隘,看道衍心意如此,惋惜之餘,也自知不該強求。
“既然如此,也請師父多留一晚,我好安排禮金、筵席、車馬,明日擇吉時全府恭送!”
道衍正要開口,鐘管家抬手製止,繼續說道:“此事請師父勿要推辭!您是我們莊府全府上下的恩人,理當如此!”
盛情之下,卻之不恭,道衍隻好雙手合十致謝。
當天晚上,鐘管家在湖中「風雨亭」設了私宴。
鐘管家先是安排下人在連接兩岸的連廊,五步一隔,排滿明晃晃的燈籠;再給「風雨亭」四角焚香驅蟲,擺設驅蚊花草;而在與「風雨亭」隔湖相望的「望影軒」,則安排了多名琴師,輪換撫曲。
此刻明月當空,影入湖中;清風拂麵,暗香菲菲。再加上悠遠的琴聲伴著蟲鳴蛙聲,頗有妙趣。而那初陳新列的酒席,更是讓這個夜晚美妙非常:
滿桌的海陸珍饈,在聯排成架的燭火照耀下溢光流彩;
經年的瓊漿佳釀,在雕龍畫鳳的酒具襯托中仙風習習。
道衍沿湖一路行來,聽著悠悠琴聲,遠望連廊燈景,已是心中讚歎;再看到如此奢華的酒宴,還有已經入座肅穆靜候的鐘管家,委實吃了一驚:究竟何事?以至於如此鄭重其事?
但轉而心中不勝歡喜,畢竟近一個月來誦經祈福是必須持戒的,酒癮早已上頭多次!如今法事已畢,正想大快朵頤、痛飲三巡啊!
“來人,給道衍師父淨麵,洗手。”在鐘管家的吩咐下,兩位麵容姣好的侍女端上銀盆方巾,道衍被伺候得反而有些拘謹。
“知道道衍師父不喜歡熱鬨繁瑣,故在此處設下私宴,不知是否合意?”
“甚好,甚好,尤其是這壇子陳年老酒!鐘管家懂我啊~”道衍莫名開懷,說起話來也顯得比之前粗獷些,迫不及待端起酒來:“來,請!”
放下酒杯,道衍拿起一支烤羊腿就大口撕咬,如同一個綠林好漢。鐘管家繼續小酌細嚼,似乎在醞釀如何開口。
酒過四五巡,道衍隻顧不亦樂乎地吃著喝著,勸酒夾菜;終歸還是鐘管家按耐不住開口了:“道衍師父,近日來可有秦素姑娘音訊?”
聽到這個名字,道衍搖了搖頭,慢慢放下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