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回車裡，心裡想的卻是剛剛樂正洵同他說的一番話。

那神神叨叨的四皇子說，納蘭踏歌因為他要離開，難過得在宮殿裡哭，不敢來送他。

這話……或許是真的。

樂正洵勸他不要妄自菲薄，他原先是不信的。

可依舊是雲泥之彆呀，妄川霸主國最受寵愛的帝姬，該是一生的富貴繁榮與嬌寵，可他擁有的卻是經年沉屙。

確實不該肖想。

晃眼數年過去，醉歌後來經曆的實在太多太沉重了，這點小女兒心思被她埋在心底，很快便塵封了起來，直到此時此刻方循著蛛絲馬跡挖出分毫來。

她有點不好意思，覺得這幾年混吃等死實在太混帳了，過得狼狽鬆散沒心沒肺，這番光景教她的白月光少年瞅見，委實太過丟人。

雖然年少時的心動算不得什麼，可經年之後的第二次心動居然是同一個人，讓她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

怪不得在紛紛攘攘的人群中，她一眼便瞧見了他。

可亦是物是人非了，如今她是個市井街頭貪財摳門的酒樓老板，背地裡又乾著謀財害命的勾當，早已不是那位挺拔驕傲、不染世俗的納蘭踏歌了。

像白紙被潑了墨，被濺了血，再也不複當年。

醉歌想著，她原本還有些他鄉遇故知的欣喜，此時此刻情緒卻漸漸冷卻了下來，黯然垂下了眼皮。

忽然，方才輕輕搭在她手腕上的那隻指節分明的手，緩緩牽起她的手，放在唇邊淺淺印上一吻。

“納蘭踏歌。”那雙冷月清秋般的眼眸看著醉歌，嗓音說不出的低沉動聽，“自卑和消沉，不該是你的情緒。”

醉歌愣了一下，猛地縮回手，像被燙著似的，緊緊握住那隻被明夜星辰親吻過的手。

她覺得很委屈： “你懂什麼，你又知道什麼？不，你知道的，你知道外麵都在說納蘭踏歌是什麼樣的人，納蘭氏帝姬乃弑父弑君極惡之人，終生不得再入北祈，意思是我就算死了，我的魂魄都歸不得北祈。”

她說著，語速飛快。

“我其實本該死了，我死了就得是孤魂野鬼，我被逐出了北祈，祖神不會接納我的魂魄。可我沒有死，那碗鴆酒沒能要了我的命，我活了下來，可我活下來又有什麼用呢，納蘭踏歌死在十四歲的那年冬天，現在的醉歌不也是一條孤魂野鬼嗎？”

醉歌絮絮叨叨，情緒一上來說話就顛三倒四。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明被驅趕出北祈的時候也沒有覺得委屈過。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學會了怎麼讓自己活得輕鬆，沒什麼心肺活著就能舒坦些，可如今被明夜星辰這一句話說出，沒來由就矯情得想哭。

淚水蓄在眼眶中晶瑩剔透，仿佛輕輕一晃就會掉出來。

醉歌努力仰著頭，使勁掐著自己的虎口不讓它落下來，仿佛那樣就是輸了，輸給曾經寧為玉碎也不為瓦全的自己。

明夜星辰低低歎了一聲，他重新捧起醉歌的手，幾近虔誠地捂在懷裡，：那麼以後，可以留在南朔嗎？”

“什麼？”醉歌聞言一愣，眼睛一眨巴，眼淚就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明夜星辰略有點郝羞，他用清冷而又克製的嗓音緩緩說道：“你傷好之後有空的話，我可以帶你看看，南朔已不是曾經那樣破敗了，至少挽瀾城不是，西靖雖再來犯，可他們出此下策選擇刺殺軍中策士，正意味著他們的無能和南朔正變得不那麼易折。”

他麵上鎮靜，維持得四平八穩，可心裡還是猶如多年前在紫微城求學的小少年般藏著些許的不自信。

他從未覺得醉歌跌落過凡塵中，他能一眼看穿醉倚樓裡的那位女子將貪財好色演得繪聲繪色，那不過和她的頭發一樣都是她精心的偽飾。

她不管變成什麼樣，無論她是醉歌還是納蘭踏歌，內心裡的東西都是不會變的，她永遠是他心中高不可攀的小帝姬。

明夜星辰低聲說道：“雖然南朔到底比不得北祈，或者說南朔至今仍舊是個弱國，可我正在讓它變得強大，我想讓你像在垂鳳宮一樣，無憂無慮，千嬌萬寵。”

醉歌慢慢抽回手，緩緩捂住臉。

她方才哭過，可此時嘴角分明是翹著的。

她放下手，抬頭看著明夜星辰：“我說過的呀，南朔會好起來的。”

就像她第一次見麵時說的那樣。

她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家破人亡，也不曾想過那些肮臟的手段會用在她的身上，不遺餘力地去抹黑、去逼迫和威脅她。

她不曾想過一個帝姬會淪落市井街頭，吆五喝六地掐著算盤過活，承接殺人的買賣謀生。

更不曾想過她都這副德行了，看著是個市井潑皮無賴，聽著是個無惡不作之人，每回聽紅夜大著嗓門說書，台下罵那納蘭踏歌的唾沫能兜回一桶水來。

可這樣該是被萬人唾罵，人人恨不得踩一腳的人，怎麼還會有人用那樣小心翼翼的態度去對待呢。

怕將她碰碎了，怕把她摔壞了，怕她不如意，甚至怕她會嫌棄。

明明此時此刻，一個是一國太子，不久後的一國之君，南朔未來前途無量的明君，注定載入史冊，一個卻聲名狼藉，提著都嫌晦氣。

怎麼還會有人對她說，想讓她無憂無慮，千嬌萬寵呢。

她放下手，沾著淚的笑臉像清晨的芙蓉花，淺眸透出光彩。

“明夜星辰，你從小就是最好的，國子監那幫孫子沒有一個比得過你，我也不及。”

“我從來便覺得，你長得是最好的，腦瓜子是最聰明的，他們誰都比不上你。”

“人群中那麼多人，我總是一眼就被你吸引。”

“你就像夜空裡的繁星，將我所有的漆黑，全都點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