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茜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以後。
她躺在病床上,長發散亂,兩隻深陷的眼睛半點不複以往的明亮,眼眶泛紅,此時一片空洞無神,眼角下一片烏青,透出著難以遮掩的疲憊和病態。
她從醒來起就似乎一直是這個狀態,一點一點縮進床的角落,一層蓋一層的心傷逐漸積累,最終形成無比沉重的絕望。
她靜靜地睜著眼睛,眼睛裡看不出情緒,木然地起身坐在床上,蒼白唇瓣緊緊抿著,沒有痛哭,沒有哀訴,神情一片死寂,她已經許久沒有說話了。
阿瑟一直守在她身邊,以竭儘溫柔的態度,時不時找她搭話,隻希望引起她一些情緒反應,讓她不至於瘋掉,哪怕往往都得不到回應。
終於在這一天下午,露茜似是恢複清醒,緩緩抬眸看他,目光無神,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喑啞,“阿瑟,我沒有家了。”
“好像……從小時候起就一直這樣的,我的父兄,我的妹妹,他們常年離家,與我從來都是聚少離多,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麵……而現在,好像更是見不到了……”
她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狂風呼嘯,聲音輕得仿如一縷霧氣,“阿瑟……你說,如果藍蒂斯亡了,我還能去哪裡呢?”
阿瑟看著這樣的她,目光含痛,他上前按住她的手。他常年當一名寡言少語的醫師,性子隨和順從,他從不認為自己是那種堅強英勇的男人,在危急處境裡也會懦弱無措,不知何去何從,正因為如此,他也沒有勇氣在現今這樣的局勢裡妄談什麼勝利的願景,更沒有信心給麵前的小姐堅定的安慰。
畢竟……就連卡佩將軍,昔日那樣的一代傳奇人物,也就那樣走了。
當初誰能想得到呢?
而如今其他萬千子民的命運,更是像雨中浮萍。
少女的手白皙柔嫩,卻和她的麵頰一樣,在短短時間內就已經漸漸消瘦,阿瑟看得難過,“少城主曾經就曾吩咐過我,如果戰局實在到萬不得已了……就帶著小姐你逃亡海外,逃往西大陸,逃到萬裡之外的奧國那邊避難……小姐,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見妹妹嗎?到時候我們去了那邊,你也就可以看見綺莉斯小姐了。”
她低聲喃喃,“逃亡……避難?”
“是的,小姐。”
阿瑟點頭,“——你是可以逃的。”
“你的父親是南域總司令,你的哥哥是守衛軍團的上將,他們是男人,他們是作戰指揮官,所以他們逃難不了,他們也不能走。”
“他們不可以走,但你不一樣,你隻是一個柔弱的女子,正因為你是女人,正因為你是卡佩家族的嫡係女眷,你是可以在後麵找準時機及時逃走的。小姐,彆怕……你會沒事的……”
是的。
阿瑟認為卡佩小姐臨危逃難是合理的,是可以接受的,她和那些被送上戰場的將士們不一樣,她隻是一個弱女子,從小就是一名合格的淑女,一名優秀的歌手和舞者,肩扛不了武器,手提不了劍,也沒有作戰能力,她能做得了什麼呢?
而且她是卡佩家族僅剩的一位嫡係小姐了,她的父兄為這個國家,為這個民族所付出的也已經足夠多了。
讓這樣一個女孩子在兵臨城下之際趁機提前逃難,遠離戰火,又有什麼不對呢?
他目光認真地望著露茜。
“如果城破,我一定會遵循命令,我會帶你去首都城後的海港,那裡有當初早已備好的輪船,一旦情況危急我就帶你從大海乘船離去,帶你去西大陸的奧斯蘭特亞帝國,去綺莉斯小姐身邊,據說,據傑諾大人前兩年收到的綺莉斯的來信了解,她在那邊似乎已經站足了腳,擁有了一定穩重的高位,她甚至有著皇族靈侍的高職,備受那位傳說中的神裔的寵愛,以她在那邊擁有的權勢,她一定可以護你周全……所以,彆怕,小姐,你還有退路的,你還有逃生之路的……”
阿瑟讓自己儘力往好的方麵去想,越是細想,越覺得這條退路可行,他原本黯淡悲傷的眼睛,也漸漸明亮,語氣熱切起來,像是心底又一寸寸燃起了希望火焰。
可是他並不知道。
距離綺莉斯曾經送給傑諾的家書來信,已經是兩年多前的,那個少女對家人的報信內容往往都是溫馨的,明亮的,安慰的,隻報喜不報憂,仿佛她在冰晶之城的平步青雲,都是一帆風順的,半點都不曾提在皇室中承受的施壓,在學院中遭受的波折駭浪。
阿瑟他們至今還並不知道,遠在異國的綺莉斯在近年被皇儲削奪一切權位的消息。也並不了解綺莉斯在那個第一帝國裡的處境,那裡的森嚴秩序和種族階級又意味著什麼。
“退路麼……”露茜垂頭靠在窗邊,沉默地望著窗外。
窗外的夕陽餘暉仿佛連著一片血色,刺骨寒風呼嘯而過每座房屋,淩亂的樹枝在狂風中搖曳不定,落葉紛飛而去。
她靜靜地靠在窗前,望著遠方景象,她像是陷入了遙遠的思緒,手指輕輕拂過窗台,一雙黑色眼眸沉寂而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