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遭員工像踩著平衡車高速穿梭，隻有兩個閒人相對靜止，直接坐上辦公桌的總裁秘書和喝著多肉葡萄的實習生。

叔，我爸看見我大早晨就喝奶茶又要罵我了。還有你坐在我桌子上，我爸也要罵我。

年輕長輩卻一點從桌子上下來的意思都沒有。

那就再給叔說說你和河內那小子的《荀公館的一個雨天》。

又來了。

這段往事曹丕已經和他說過很多次，但郭嘉每次都鍥而不舍要從他口中壓榨出更多細節。曹丕幾乎要懷疑這根本不是郭嘉想八卦，而是他爸想知道。

事情的始作俑者依舊是他爸。家裡的大學生離家後的第四年，14歲的初中生大聲吼了小學生，把還不到10歲的小男孩嚇懵了。聞聲而來的曹操牽走了小兒子，臨走丟下一個欲言又止不啻一顆“深水炸彈”的眼神。

敏感多思的男孩無法承受這樣“無聲勝有聲”的指責，跳腳頂嘴，誰願意當這個該死的哥哥！意識到自己暴露了最討人嫌的樣子，眼淚流得更凶。

曹操回身，平靜地補刀。你大哥也這麼凶過你？

曹丕隻恨自己不是一隻氣球，被刺破就能光速逃逸。

初中生隻穿了睡衣拖鞋衝進了雨中，瞬間被淋得麵目全非。拖鞋跑起來不跟腳，啪嘰啪嘰的踩水聲都像是幸災樂禍的擊掌。

好在荀彧的彆墅就在幾百米外，似乎重要功能之一就是作他的避風港。荀彧沒在家，管家姐姐給他開了門。他毫不見外地光著腳跑進客廳，一頭栽進沙發，不管不顧哭得嗷嗷有聲。

哭累了才發現客廳裡還有其他人。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青年坐在最靠邊的單人沙發上安安靜靜地看書，看上去完全沒受到打擾。曹丕滿心的窘迫不免化成了失落。小孩子受了委屈都渴望獲得關注，哪怕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隻需要一根劃開“話頭”的火柴，他就好一躍而起把自己的委屈添上油加上醋全倒出來。

但青年一點想關心他的意思都沒有。悲傷就像潮水卷土重來，曹丕再次把頭埋起來，他已經沒力氣再哭了，眼淚卻還是止不住流。

等他終於冷靜，起身想收拾下自己。剛一動，一塊手帕從背後滑落，撿起來，再一抬眼，茶幾上還有一杯冒著熱氣的巧克力，而青年已不在視線內了。

郭嘉第一次聽的時候驚訝極了。就這？

曹丕覺得受到輕視，拚命挽尊。你沒看過楊不悔形容她的糖人？他就是我的糖人。

郭嘉恍然。那你就是“戀老”唄。

呸。

某種程度上，郭嘉也沒說錯。曹丕也察覺到自己有很深的“年上情結”。但一些切身的感受，無法說與第二人知。或者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類似曹昂擅長的寧靜溫柔而有效的安撫對他而言是怎樣致命的吸引。

至於後來，他借口還手帕去搭訕，又借口“洗乾淨再還”揣回自己兜裡，因為追著人問為什麼住在荀彧家結果把自己心裡預演了好幾遍的“自從沒了大哥我就成了沒人愛的野孩子”給忘了，此類種種，他當然不好意思對郭嘉講。

二

曹氏上下正在忙一個叫“赤壁”的項目，曹丕隻是個實習生，越是核心的工作他能參與的越少。午休時間，多數人連午飯都來不及吃，曹丕沒事做，也不好意思趴在桌上睡午覺。集團也有深度睡眠室供高強度腦力工作的員工休息，曹丕更不會去，給他爸知道肯定沒好聽的。

實在撐不住了，他還是去敲了荀彧辦公室的門。

對“小曹總”而言，這是全公司最安全的午睡聖地，那沙發除了荀彧本人，就隻有他爸躺過。

荀彧近距離看見他的黑眼圈也有點震驚，頗為慈愛問他晚上不睡覺在乾啥。

曹丕很認真回答，看電影。

荀彧沒說不信，但表示無法理解。

曹丕就用更嚴謹的中文解釋，絕大多數時間熬夜是因為要看電影。

曹丕接這個兼職確實有部分是因為司馬懿。司馬懿有睡眠障礙，晚上睡不了幾個小時，白天他獨自在家，偶爾能小睡一會兒，一旦白天睡了晚上就更睡不著。曹丕因此找了個寫電影推介解說詞的兼職，有時候也要搞熱門劇的，刷劇時間會更長。有了這個工作就有了借口陪司馬懿熬夜，不留痕跡減輕司馬懿的負罪感，但他並不知道對司馬懿而言，負罪感也許是增加了。

壞處就是曹丕缺覺缺得厲害。即便他在曹氏實習的工作談不上繁重，但也不能遲到早退，人得在人來人往的實習生工位上待著，偶爾還得陪曹操出去開會或應酬，就更累更缺覺。

他說得荀彧覺得他像小狗一樣可憐，一天打兩份工隻能睡幾小時的上進青年又喜提一項他爹的專屬待遇。

幫你按按吧。荀彧讓他枕著自己的腿給他按摩頭部。這雙從他四五歲就牽著他的手，乾燥、靈巧、有力，手心永遠是暖的。曹丕開始還有點受寵若驚，漸漸就放鬆下來，渾身輕靈得像21克的靈魂都被鬆開了束縛。荀彧今天用的是和司馬懿同款的香水，準確說應該是荀彧送過司馬懿同款香水。荀彧會把自己調的香送給他認為適合的人，他自然送過曹丕很多款，但這一款是司馬懿有但曹丕沒有的。

曹丕心裡就滋生了一些複雜清奇的嫉妒，疊buff一樣。他當然毫無保留希望他喜歡的荀彧和司馬懿彼此也欣賞喜愛對方。事實上，他第一次見司馬懿是14歲在荀彧家，這次介紹司馬懿來曹氏上班的也是荀彧。但他不足為外人道的內心深處，總是執拗希望荀彧喜愛他勝過司馬懿，而司馬懿愛他勝過敬慕荀彧，正如他永遠忍不住奢求他的父親能愛他多過其他兄弟。

隻多一點點就好，他有點貪心，但不能算是小心眼。

曹丕一覺醒來，太陽已經西移了一大截。他趕緊掏出手機，還好，他爸沒找他。他跟司馬懿說他要睡一會後司馬懿回了個親昵又自持的表情後也沒再給他發消息。然後他就看到荀彧的微信消息，比他爸給他連環奪命call還要命。

消息有好幾行，大概是說，曹操去曹丕的公寓了，他要和司馬懿聊聊。荀彧叮囑曹丕不要跑回去添亂，要相信他爸是個有分寸的人，司馬懿也是有分寸的人。又安撫曹丕說有消息就會第一時間告訴他。最後說桌子上有葡萄，要曹丕一定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