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獨自一人坐在房中,曲墨看著穿衣銅鏡中的陌生人影微微歎氣,那是與他原身毫無相似的身型長相。
雖是大唐永徽年間,但此地打磨製鏡的工藝並不糟糕,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高超,鏡中人影衣衫眉眼毫纖畢現,除卻底色深些,同現代的玻璃鏡也沒什麼太大差彆了。
鏡中的曲千陌生著張頗為俊秀的漂亮臉龐,同他父親相比更似母親,一雙眉眼卻甚是英氣,將極易在清秀相貌中生出的脂粉女氣消弭殆儘,便是添了額角傷疤也未將那姣好容貌折損分毫。
若再借木拐站立,便更能覺出他原本意氣風發的模樣來。
體態舒展身型修長高挑,四肢腰腹皆覆著流暢利落的纖薄肌肉,英挺身姿白楊一般。
而且這是具很健康的身體,底子極好。
距他醒來不過十天,受傷也不過十三四天前的事,然而除卻重傷的右腕和骨折的左腿,身上其他傷處竟都已好得七七八八了,便是額角那處要命的傷口也已然結痂。
若是曾經體弱的曲墨得了這樣康健的身體,定是再高興不過,然而如今卻生出些惆悵來。
他父母早逝,是長兄同祖父費心教養長大,雖家境頗豐,卻到底有些相依為命的意味。出事前他被確診得了骨癌,對家人原就已是種打擊,幸而並非絕症。哪曾想,路上竟出了車禍……
真希望哥哥嫂嫂能夠勸慰住祖父才好。
誠然曲家人待他都很好,曲大老爺寬和曲夫人葉氏慈愛,完全彌補了他父母早逝的缺憾,但終歸心有掛懷,一時難以放下舊時家人。
再者,這具身體似乎還留有一絲舊主的記憶。
先前他聽到右腕受傷不能再拿重物亦不能練槍時心底頗鬆了口氣,然而一人獨處時瞧見房中尚未收走的銀槍,眼角竟不自主落了淚。
不過也隻那一次,後來即便再見彆處的長槍也並沒有如那般不屬於他的情緒出現了。
他想,那大約是曲千陌最後殘存的一點情緒了。
若不然,還是再去問問那位白先生吧。他雖不樂意拜入天策做個東都狼,但萬一哪天曲千陌又兜兜轉轉回到這具身體了呢?
世事無常。練槍…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麼難以接受。
至少,還挺帥的。
**** ****
曲墨去的時候隻讓小廝將輪椅推到西苑客廂的門口便將人支了出去,他還是不太習慣身邊一直有人跟著。到時,那位替他治傷的白先生正在院裡看書,一旁那個正在烹茶的淩小大夫據說是他師侄。
倆人見他來,便將他一道迎至石桌旁坐了,還上了茶。
曲墨嘗了嘗,覺得應是顧渚紫筍。
“白先生,我的右手當真再也使不了槍了麼?”問話時曲墨仔細瞧了瞧這位據說醫術極好的白先生,他爹叫他止素兄,他爺爺叫他白六郎,覺得這人看相貌實在年輕的很,便是放在現代也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半點不像丫鬟們說的已然年逾四十了。
不過確實生得頗為清俊,性情也隨和,難怪丫鬟們私下裡提起他時總是語帶傾慕。
曲墨這話問得平靜,白先生聞言瞧著他笑了笑,也未直白答他是與不是。
“我自幼讀書原為入仕,後卻入醫門修習針砭之道,過了而立之年卻又因緣際會不得不習劍法。”溫和話語尾尾言道,隻是個中含義到底還是在勸曲墨放下,“尋悠,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你右腕雖傷,左手卻仍可執器。槍者,器也,刀劍鞭弩,亦為器也,百器有隔,卻也一通百通。”
見曲墨垂眸不言,便又道:“你大舅舅劍法不俗,你若有意,應可尋他指點。再者,言詞筆墨亦為器,如你父親二叔般做個文官…也並沒什麼不好的。”
“……多謝先生,我明白了。”本也隻是為原身執念多問一句,既不成,曲墨便也不再強求,他原也是不太想練槍的。隻是聽白先生提起原身舅舅,便又多問了一句,“隻不知舅舅他現在何處?我還不曾見過。”
他現下雖裝作失憶,到底還是多知道些才不容易露餡。曲夫人葉氏素喜黃衫又曾提過原身外祖家住杭州西子湖畔,如今白先生提到他舅舅劍法好,難不成…是藏劍葉家的人?
“杭城離長安太遠,若是收到消息快馬加鞭,想來也就這幾日了。”
雖隻是估摸,卻倒像算準了一般,白先生話音才落,院子外便已有下人來稟:“大少爺,大舅爺小舅爺還有胡家老爺都來了,夫人請您過去呢。”
隻是,來的卻不止一人。
想來曲千陌同外祖那頭的親戚關係著實不錯,不然這可不是現代,高鐵飛機隨時能走。
古時的杭州到長安那可是真真算山高水遠,換到女子身上便是遠嫁,一輩子都不一定能回娘家幾趟,他舅舅能來得這麼快可不容易。
隻是曲千陌親戚可真多,胡家老爺又是哪位?
曲墨心中這般想著,麵上倒也不顯,隻朝白先生作了揖作彆,這還是他近些天剛學的禮:“那…先生我就先去了。”
白先生淺笑點點頭方又拿起了書,倒是一旁一直未曾言語的淩池瞧他完全出了院子不見身影,方才挑了挑眉笑道:“師叔,他怪怪的。”
“哪怪。”端茶淺呷,白先生笑問。
“人人說他傷心,可我瞧著…他是半點兒也不難過,初時知道自己傷了手使不了槍,倒像是鬆了口氣,今日卻又偏偏來問。”給自己添了些茶,淩池憶起過往自己同曲千陌僅有的兩三次會麵,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過是失去記憶罷了,一個人的性情當真會改變至此麼?相比過往的開朗跳脫不喜束縛,如今的曲千陌未免太安靜了些。
“傷頭失憶當真會讓人連性情喜好都變了?”
雖說突然身患殘疾性情大變也是有的,可曲千陌又不曾殘疾,至多不過是右手舉不得重物罷了,旁的又不是不能做。
若非曲千陌受傷至今身側一直有人相隨,又確實傷得頗重,他都有些懷疑是否有人易容將人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