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吧。”接過連翹遞來的膏藥,淩潲雨便將上頭的繩子往王老頭木拐上一掛,“王伯,我讓小池送您回去吧。”
“不用送不用送。老頭子傷了手,腿腳還利索。”那王老頭等的就是淩潲雨這句話,忙拄著拐棍便自己出門去了,生怕淩池當真去送一般。
王老頭這般,淩潲雨也由著他,隻笑吟吟的同淩池道了句:“小池回來啦。”
而後又去摸自己的錢袋,誰知一掏袖子卻是忘帶了:“連翹,我忘帶銀子了,回房給你拿哈。”
“我給吧。”一旁淩池聽著,卻是笑得無奈,隻取了自己的錢袋數了銅錢放到櫃上予他師姐,才道:“爹,您怎麼出來了。”
他爹下了診總是這麼迷迷糊糊東丟西落的。
“我出來瞧瞧你回來沒。”結果一出來就聽到王老爺子在嚎,“這是曲小郎君吧,午飯吃了嗎?”
“淩叔叔好。”曲墨原在一旁發呆,被點了名,忙朝淩潲雨問了好,“路上吃了糕點。”
午飯時間剛過,淩池原是跟他說到門裡吃八師叔包的好吃餃子,路上先拿糕點墊墊,他便開開心心滿心期待的來了。誰知,進門就見了剛才那一出。
他剛剛在想,淩池家怎麼祖孫三代都長得不像。淩池長得不像他爹,他爹長得不像他爺爺,淩小年也是同誰都不像。一家人,四個長相。
最重要的是,淩掌門那座大冰山是怎麼養出淩叔叔這種好脾氣的暖心大天使的?基因變異嗎。
“光吃糕點可不成。”淩潲雨搖搖頭,卻是一手拉起一個便往後廚去了。他瞧著瘦弱斯文,手勁居然一點也不小,“後頭在包餃子,你師父也在,先給你們下兩碗。”
曲墨到後廚的時候,他師父果然在那,穿著身普通的黑布袍子,長發束成低馬尾,正同白先生一道包餃子。旁邊還有個藍衣高馬尾的娃娃臉,大眼睛圓臉蛋眼角有幾道深深的笑紋,個子不大高,兩把菜刀在他手裡飛似的快,卻是正在剁肉餡。
曲墨聽淩池管那人叫八師叔。
八師叔做的蒸餃可真好吃!
咬著熱騰騰的四喜蒸餃,曲墨享受得幾乎眯起眼來。他口味不太重,可清淡的東西容易沒味,他便也不算喜歡,但這四喜蒸餃清而不淡鮮而不腥鹹淡適宜,竟比萬花穀的膳食還要更好吃上幾分。
這樣的食堂,他願意吃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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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醫門平日裡隻有一間留給孫思邈的客房,孫老不在旁人也不能住,淩池便把曲墨的行李拿到自己屋裡去了,左右他們在萬花的時候也這麼住。
隻是,神醫門的房子沒有萬花大,他的屋子也沒有另外的書房,夜裡便隻能一起睡。
淩池原說,曲墨若不習慣他可以先搬去師兄弟那住幾晚,但曲墨覺得都是男的沒什麼可避嫌的,況且哪有他一來就把人趕出自己屋子的道理,便沒讓淩池去麻煩彆人。
中午吃餃子曲墨沒吃太多,晚飯時便再跟去吃點。神醫門吃飯坐的是圓桌,淩掌門一輩同他師父和白先生坐一桌,他跟著淩池坐九代弟子桌,最旁邊還有個十代弟子的小輩桌。
這樣一看,曲墨才發現神醫門人不太多。
淩掌門一輩三人,加上他師父,那桌才十二個人,九代弟子這一桌,加上他、淩池還有小年才十一個人,十代弟子也隻有八人。
也就是說,神醫門整個門派四代人,算上嫁進來的,大過年的坐一起竟也才30人,還沒萬花年輕一輩的弟子多。
不過吃起飯來倒不冷清。
大大小小熱熱鬨鬨的,淩池他爹一會給他爺爺夾菜,一會兒給淩池夾餃子。曲墨看著他夾這夾那的都有些怕總冷著臉的淩掌門會撩筷子說成何體統,結果淩掌門居然也給兒子夾了餃子,讓他多吃些,語氣太溫和,以至於曲墨差點以為自己幻聽了。
他偷偷瞄了一圈,發現除了他所有人都很習以為常,才知道,果然脾氣好不好,都是看人的。
淩掌門,就是單純不喜歡他而已。
吃了晚飯,收拾的收拾散步的散步,他師父堂堂萬花穀穀主被小毛頭們拉著去庭院裡翻花繩抽陀螺,白先生也摟著淩小年在旁邊湊熱鬨,他師父翻贏了還給拍掌叫好,不知道多配合。
他看著覺得有趣,便也拉著淩池翻花繩玩,結果沒兩下便絞得不成樣子,人家沒笑他倒是他自己先笑得不行了,抱著肚子趴在淩池身上半天沒停。
卻未注意,淩池隻笑著看他,眉眼滿是暖意。
晚上回了房,洗漱整齊後曲墨便散了頭發趴在床上繼續折騰那根花繩,淩池坐在他旁邊靠著床頭看醫書,屋裡幾點燭光,安安靜靜的。
“淩池,淩叔叔經常那樣幫人墊藥錢嗎?”翻著繩子,曲墨想起白日裡那事,便隨口同淩池閒聊起來,“就…今天那樣的。”
“經常。”翻書的手微微一頓,淩池想了想,還是照實同他說了。他爹心軟,怕是滿蘇州滿江湖都知道的事了,這本不是什麼壞事,隻是難免遇上貪心無賴的,“不過王老頭那樣的少見,大多都是一兩次三五次的,江湖人要多些。”
“淩叔叔也太心善了,這麼長久的幫人墊藥錢,那得墊多少。”這樣長久的善行曲墨自是敬佩的,他家經濟寬裕他在現代時也常捐錢做些公益,可要這般十年如一日的做,他自問是做不到的。
“算不清。”淩池搖搖頭,“光是打白條的江湖人便欠了幾萬兩,至於零零碎碎百八十文的,壓根數不清了。”
就這,還是從前三師叔管賬時硬留下的白條,不然那些人欠的賬怕是一筆都留不下。有人說會慢慢還,也確實還了些,可有些還沒還上便死了,就都成了爛賬。爺爺和太師伯們都太寵著他爹了,師叔們又不好說,獨獨三師叔,長姐如母,當家時還能管著他爹。如今桑師姐管賬,便又壓不住了。
也虧了如今師兄們頂上來,他爹不大坐診了。
“這麼多?”曲墨有些詫異。
他能想到會有不少,但沒想到會這麼多。放在現代,這就是醫院被病人欠了幾千萬上億的爛賬,雖然是幾十年的沉積,但也很過分了。
“滿江湖的人,有幾個沒被過神醫門治過的。我爹他心腸太軟,經不住人求,那些人哪次不是隻剩半條命的來,大把救命的藥下去到頭來隻能打張白條。”當大夫的本應心善,可門裡太窮,實在經不起這麼長久的折騰。
“若再遇上災年時疫,門裡還要開倉放藥義診,這是祖師爺留下的規矩。門裡本就不富裕,這麼一折騰就更不成了。”
“那…就這麼死扛著?”曲墨想了想白先生,又想了想淩池他爹,總覺得都是一副歲月靜好的悠閒模樣,除了櫃上那位桑師姐的壞脾氣,神醫門裡實在沒看出哪快不成了的樣子。
雖然吧,房子家具看起來都挺有年頭了。
不過也對,他師父欠金十二萬都沒怎麼不是?
“是小叔還的銀子。”想起那個難得見過幾麵卻總是一身紅衣的人,淩池便騰得沉默了下來。
半晌才又繼續說道:“四師叔說,小叔十四歲就離門周遊去了。他和我爹還有師叔他們不一樣,除非要拿疑難雜症練手,否則他隻救富人,得了幾千上萬兩的診金就捎回門裡進公賬。”
他並不了解小叔,所有相關的事都是長輩們偶爾提起的。隻是每每看到小年,心情便有些複雜。
“師叔總說,小叔心太硬,沒回報的事從來不做,我爹又心太軟,經不得人家多求兩句,他們若能中和中和,那便再好不過了。”
無情的賺錢機器。
淩池剛說完,曲墨腦子裡便不由想到了這個形容詞,登時覺得現代網友的某些調侃,有時真是再精準不過了。
而後便又想起,今天晚飯時,似乎並沒有哪個是被淩池稱作小叔的:“那今天怎麼沒見你小叔?他過年也不回家嗎。”
“小叔出遠門辦事,十多年沒音信了。”想了想,淩池複又拿起了手中的醫書。隻是他的話,到底還是讓曲墨嚇了一跳。
“十多年?!”撐坐起身子望向淩池,曲墨有些不敢置信,什麼情況才會十幾年沒音信?
“那他還……”
“我不知道。”翻了一頁書,淩池眼眸微垂,“六師叔說,他走前將一切都安排好了,然後就再沒回來。”
“那小年?”曲墨記得白日裡淩小年管淩池他爹叫伯伯,管淩前輩叫爺爺。十多歲的孩子,都不會問不會想的麼?
“小叔走前讓他等。”淡淡說道,淩池看著手中醫書,眼神安靜寂然,“小叔說什麼他都信的。”
這邊閒說著,屋外卻起了些動靜,並不多吵鬨,但那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在安靜的夜裡便格外清晰起來。淩池同曲墨對看了一眼,披衣下了床。
“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