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無厭伽藍後,樂無異說他先前與安尼瓦爾定了一月之期弄清捐毒滅國之事,所以要先回長安一趟再去找尋昭明殘片,夏夷則他們亦陪他一道。淩池便同淩晚鏡商量,先將小年送回萬花,順道也讓曲墨回家一趟。畢竟他們手頭並沒有剩餘殘片的信息,倒不如等眾人處理完手頭之事再一同找尋。
曲墨不知道淩池是怎麼同淩晚鏡說的,總之第二天的上午,他已經一個人站在自家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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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池回到萬花穀時是被帶著直接從花海的懸崖下去的,邱雲棲同藍磬似乎是出去了,他又沒走淩雲梯,便就未有誰知道他與小年回來了。
這兩個月他不在,屋子因有邱雲棲偶爾打理倒還十分乾淨,隻是沒有茶水還得另外去燒。
淩池拎著燒好的茶水回屋時他家小叔正靠在窗邊喝酒,小年已被支去了外頭的花海裡。
“白幕生倒是將萬花建得不錯。”輕晃著手中小巧銀酒壺,淩晚鏡看著窗外花海唇角泛起一絲清淺弧度,倒將他身上那股冷戾煞氣衝淡了不少。
十多年前他因白芨之事來時,萬花不過堪堪初建,入穀的淩雲梯與幾處臨時搭建的簡陋木屋帳篷便是全部了。方才下來時他大略看了幾眼,建得倒是不錯,沒白花銀子,沒虧待了他爹和白小六。
他師弟看相批命的本事果然愈發好了,那時說白幕生運氣不差可堪用處,倒是半點不虛。
“幕生叔叔這些年很是儘心。”恭敬奉了方煮好的熱茶,淩池淺笑應道。他也不在意自家小叔喝了酒還喝不喝茶,左右做晚輩的禮數得周全,“小叔這幾日可要住在穀裡?孫老近來應是在的。”
“不了,我同你說幾句便走。”回頭看了眼淩池,淩晚鏡眼眸微垂無甚表情,不知心裡在想什麼。
他隻說要走,卻沒回應其他。
年幼時孫思邈待他很好,醫道之上亦教他許多。他雖不打算住在萬花,卻也是該去看看老人家。隻是心裡還有些記掛著,不知白幕生將無射(ye)宮的人安置到何處去了。這批人,淩池卻是不知道的。
“小叔是要問門裡的近況麼?”
淩池從未同淩晚鏡相處過,過往所知皆是出自門中諸位師叔之口。先前他與曲墨談起時雖百般不讚同他家小叔的行事,但真與人對麵而談時卻是絕不會那般自找死路的。淩晚鏡說要同他說幾句,他便隻拿出較平日言行更恭敬幾分的態度應答。
他想,小叔離家多年,要同他問的大約也隻有門裡諸位長輩的情況了。
“大家都挺好的。爺爺每年會來萬花住上半年,同孫老研製些方子,六師叔是久住大多年前才回門裡,八師叔偶爾也來。爹這些年身子好多了,隻是在門裡待慣了,甚少來穀裡。除卻太師伯們年紀大了,其餘還同小叔從前在門裡時差不多。”
淩池慢慢說著,淩晚鏡便也安安靜靜的聽完。末了,說得卻是淩池全然沒想到的話語。
他說:“淩池,彆和曲家人走太近。”
這話說得平淡,落在淩池耳中卻仿若重擊。
“小叔此言何意?”定了定神,淩池雖仍十分恭敬,並未因此顯出激動神色來,麵上笑意卻著實勉強了許多,“就我所知,門裡和曲家應沒什麼仇怨。”
“你真這麼覺得?”複又拎著酒壺灌了一口,淩晚鏡盯著淩池看了看,微挑了挑眉。
果然,陷入情愛之中的人總喜歡自欺欺人。
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不稱心的時候,總好像騙騙自己就能讓事情變好些似的。
淩晚鏡這問堵得淩池沒法答,許久方才訕訕道,卻是自己再清楚不過的底氣不足: “……爺爺確實不大喜歡曲家人,可…也從未禁止晚輩結交。”
他不知道麼?
他當然是知道的,當初他陪著尋悠去送裘氅時就知道了。隻是,到底心存僥幸。
他原想,長輩們雖同曲家無甚深交,但總歸還算略有幾分交情,爺爺與太師伯們也從未多言乾涉過什麼。尋悠如今雖不自知,但他並不心急,而門裡既有小叔與六師叔在前,他鐘情尋悠之事想來隻是難在曲家。對於這份感情他想過許多,可他家小叔如今這些話話卻仿佛在笑話他的天真。
“有些事,爹是不會同小輩說的。”指尖輕輕摩挲著酒壺上的荼靡篆紋,淩晚鏡語調淡淡。
他同淩池一非血親二無情誼,充其量不過因著輩分占了一個長字。故而,他今日之言不過算個提醒,並未有強壓著淩池照做之意。
何況,情愛之事原也不是旁人能左右的。
“我今日多說這幾句不過是瞧你喜歡他,你若自覺有那處置好的能耐,也可以不聽。”
他原是可以視之不理的,左右淩池如何他也並不在意,多說這幾句,不過是他這做兒子的不想再有人因著曲家戳他爹的心罷了。
“隻是淩池,少年執手盼白頭卻成蘭因絮果死生不見之事由來多見,彆到最後傷人傷己。”
他甚少用這般平和的語調同人說這些,卻無意說得太多,隻又冷眼瞧了一言不發的淩池,起了身。
“啟程前我會再回來。”
發生那事的時候他爹和曲老頭仿佛就是如今淩池同曲尋悠的年紀,結果卻是神醫門百年不遇的天才被人挑斷手筋劃爛皮肉,險些成了廢人。
後來,他爹便再未在人前摘下過麵具和手套。
若非他幼時的無意之舉發現了些許端倪,那些事大抵會隨著長輩們的漸漸離去再無人知曉。
他那時不過五六歲。
那時候曲老頭常來門裡,對誰都好得很。他奇怪他爹為什麼總避而不見,直至他無意中看到麵具下的臉,才知道曲老頭的好不過是為贖罪罷了。
隻那小半張臉,從額頭到唇角被匕首劃了十幾刀,刀刀深可見骨,肉都劃爛了,隻剩下眼珠子還是完好的。一雙手的手筋被挑斷,還有兩根指骨被一節一節敲碎,碎骨頭從皮肉裡戳出來,弄出來的傷口大大小小一處疊著一處。
隻有同為大夫才知道一雙手對於大夫來說有多重要,更何況是他爹那樣好的醫術與天分。
縱然不願,可事已成定局,誰又不無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