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在照了鏡子後便有些無精打采,現下裡看著淩掌門全不理他且連茶都不碰的冷淡模樣,便就連話裡都透著股心灰意冷了:
“小風,剛剛看著鏡子,我還生了些僥幸,想著…這麼多年過去,你既肯見我,許是已經不怨我了。可你連茶都不碰。若是這一彆要等到我死的時候才能再見,那我不想等了,你就當做件善事,看著我咽氣再走,成不成?”
“我想你會錯意了。”淩掌門卻是懶得聽他矯情,冷淡話語全不委婉,“若非回程出了岔子,我原沒打算來曲家,也無意再來。解不解咒,隨你。”
說完,起了身便要走。
他這一動,驚得幾個的曲家晚輩都急忙忙起了身,想攔又不敢亂動。幸而還有淩潲雨這親兒子幫著將人拉住了,開口說了些勸解的話:
“爹,當年的事,是安陽公主的錯,亦是因著皇權傾軋世家之爭。曲伯伯儘力了,您心裡一直都清楚的,又何必到如今這般還與他置氣。”
他娘身子骨不好,生下他便撒手去了,他是爹同師伯們養大的。小時候他不明白為什麼曲伯伯來了門裡爹卻總是閉門不見,阮師伯說,一切都是造化弄人,說爹心裡苦,叫他多陪著,又讓他看了娘寫給他的信。信很長很長,寫了許多事,那時他雖還小,卻也覺得娘是希望爹能放下的。
如今一晃四十餘年,既見了麵,雖是意外,許也是天意想讓此事了結,讓爹放下。
“世叔,當年是曲家、竇家虧欠於您,祖父在世時亦言,他一生磊落,獨獨對您甚覺愧疚。”
老二曲文瑾慣來性子謹嚴,見局麵到了如今這般,心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人就這麼走了,當即便撩開衣擺利落跪了下去,字字句句皆曉之以情:
“晚輩自知無顏多做強求,隻是爹他年事已高,原也不知還能讓我們做兒孫的儘幾年孝,如今又遭人算計中了那般惡咒。還請世叔您…醫者仁心。”
老爺子現下雖未解咒,人瞧著卻還清醒,他心知定是因著淩掌門在的緣故。老爺子念了大半輩子,如今好不容易見著,若是就這麼讓人走了,心氣一散,縱是解了咒怕也是要倒下的。
他心裡想著留人,自是跪得紋絲不動。
一旁的老大和老三也不知是不是覺出了他的意思,竟跟著跪了一地,搞得在場輩分最小的曲墨稀裡糊塗的什麼舊事都不知道也跟著跪了。
“淩前輩,氣憋在心裡可傷身了,要不…您罵爺爺一頓?”曲墨先前隻知淩掌門不喜歡自己,卻不知原因為何。如今沒頭沒尾的聽了些,猜想大約是自家老爺子年輕時沒做對什麼頂要緊的事,便也幫腔勸說著,“您若還有教誨,我們都聽著呢。”
雖然不知道他爺爺和太爺爺當年到底怎麼對不起人家了,但現下這麼難得的機會,若還不能好好把握將舊怨化解了,他和淩池的事可就麻煩了。
不過先前月先生那卦說了讓他們順其自然,自得所期,那意思是不是說這些舊怨能順利解開?
“要我說,打一頓更解氣,我替大伯受著。”
老三曲文昊更是個順杆爬的厚臉皮,開口就是整一個暴力升級,隻求結果,全不在乎過程:“世叔,我爹在世時常說,若非您當年妙手回春,他許都活不過二十,也沒我什麼事了。我給您尋些棍子,您瞧哪根順眼就用哪根,出夠了氣再說旁的。”
他爹在世時總說,無論大伯同世叔往後如何,二房得記著那份恩情。左右他身子骨壯得很,若替大伯挨頓打便能消消世叔心頭那股氣,也算好事。
他這話說完,淩掌門卻仍是冷著臉全不言語,曲尚書曲文翾見場麵越發有些冷了,忙又接了話茬:“您若是覺得棍棒硌手,爹的‘霜寒’槍在我那兒收著呢,這就給您拿……”
然卻不待說完,便被他老子厲聲喝住了:“住口!”
‘霜寒’槍乃是玄鐵所製,長七尺,重三十斤。
當初淩寄鶴雙手手筋都被安陽公主挑斷了,縱然後來複又續上,也是不可能再拿重物的,更何況是‘霜寒’。曲少衍這些年對此事一直如鯁在喉,故而長子之言幾乎是瞬間便讓他變了臉色,甚至有些手足無措:“小風…文翾他不知道你的手……”
然淩掌門卻隻淡掃了他一眼,便對閉了嘴的曲尚書道:“去拿,我等著。”
語調無波無瀾。
此言一出,曲尚書自是半刻不敢耽誤,跑著去跑著回,便是在禦前也從不曾這般匆忙過。
“世叔…‘霜寒’。”將取來的‘霜寒’送到淩掌門跟前,曲尚書口吻之中多少帶了些忐忑。
然淩掌門看著眼前‘霜寒’卻並不伸手去接,隻對身旁淩將離道:“格兒,把這根破鐵給我折了。”
他的話語之中聽不出什麼彆樣的情緒,看著‘霜寒’在淩將離手中斷成一堆廢鐵塊亦是全無表情。
可唯有他自己清楚,這些年午夜夢回,他曾無數次想親手折了這杆槍,折了這一切悲劇的原點。
他很清楚,這不過是遷怒。
但除了這杆槍,他還能向誰發泄心中積鬱的憤恨?
與當初那事有關的人除了他和曲少衍都已經不在了,便是將人打一頓又能如何。
他氣的恨的其實從來都不是曲少衍。
他氣的是自己為何要那般清醒。
清醒的知道曲少衍和竇晴是被安陽公主下了藥,清楚曲少衍是被逼得沒了法子,為了讓安陽公主放了他才不得不匆匆忙忙成了親,清楚無論換了是誰都未必能比曲少衍做得更周到了。
可正是因為太清楚了,所以…更加難堪……
左右曲少衍都是要和竇晴成親的,那他在地牢裡受得那些罪,那些堅持,又是…為了什麼。
像個笑話。
“我還沒死,受不得你們這拜祖宗牌位似的跪。”折了‘霜寒’,淩掌門心中卻也並無快意,他看著仍在地上跪著的曲家小輩,愈發覺得有些意興闌珊。
淩潲雨聽了這話便知他爹應是不生氣了,忙攙著將人送回原處坐下,道:“爹讓你們起來呢,快彆跪了。”
“曲少衍,我再問一次,你是自己過來解咒,還是我讓人把你綁了解。”這一堆人又求又跪折騰半天,淩掌門也著實有些厭煩了,隻冷著臉道,“想清楚了答。少一副半死不活的狗德行,演給誰看呢。”
這話說得著實不太客氣,折斷的更是常年隨身的兵器,可老爺子竟是‘嘿嘿’一聲笑了,一溜煙的便到了淩掌門身旁,挨著坐下道:“不用綁不用綁,我腿腳好著呢。這不是你要走我沒法子嘛。”
那臉變得飛快,動作更是一派行雲流水,哪還有半點先前淒淒哀哀心如死灰的慘樣,打冷眼瞧著極不要臉,著實叫曲墨大開眼界。隻覺:狗雖是個名詞,但有時候,狗也確實可以是個形容詞。
“解了咒,我上神醫門幫你犁地種藥去。我記得你們門裡病房挺多的,騰我一間,我付租子。”樂嗬嗬地說道,老爺子瞧著心情極好。
犁地種藥原是他們舊時之約,並非無由興起,此時再提,亦是因著他心中已有決定。
“別得寸進尺。”冷冷斜了這人一眼,淩掌門仍是無甚好臉色。
“你聽我說嘛。”老爺子卻半點不覺受挫,一副再好脾氣不過的模樣:
“方才我在想,這位小郎君雖說解咒不難,可我若好生活著,難說不會有下次、下下次,又或是那主使換了家中其他小輩來害。再者,我都老成這樣了,好不好的,大抵也沒幾年可活了,不如借此機會讓府裡大辦喪事,將那幕後主使引出來。”
然他作出的這番解釋卻顯然昭示著,便是失了不少記憶,這人仍是老狐狸一隻。
就是…那話著實不大好聽,竟也不怕犯忌諱。
“你咒自己倒是咒得順口。”淩掌門聞言沒好氣地一聲冷哼,越發覺得這人還是欠教訓。
淩將離卻在此刻湊過身去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大抵是刻意施術避著,半點沒叫屋內其他人聽見,獨獨淩掌門聽後神情一怔,半晌方才恢複如初,道:“格兒家中還有事,不能在此久留,旁的事…往後再說。”
口吻卻是緩和了許多,不再如先時一般冷硬。
“往後?”老爺子卻是越發樂了。
“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