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找回來後,她開始把過去半小時裡經曆的事一點點往回倒,最終,視線不可避免的又落回重青身上——她沒想到重青會幫自己,即使調查組那些人後來問的話幾乎能激怒任何一個與善良的公民,即使重青很快就要退休不擔心被報複,但談焰還是感到很意外。
重青向來是一個行事相當低調的人,早已經過了容易衝動的年齡。而且談焰此前和他也僅有一麵之緣。
說到底,他們今天之所以會並肩坐在這兒,靠的不過是九淵這個唯一的關聯而已。
“我曾經比你想象得更愛它”,這話或許隻有一半是實話。
在表麵的理性厭惡之下,重青內心至今割舍不下他那不合時宜的父愛。很多事情,從那個機械生命在實驗室裡第一次叫他“爸爸”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
這時候,樓道儘頭,電梯門緩緩滑開,程雲帆走了出來。
程雲帆手裡拎了個購物袋,上麵印著街對麵一家便利店的LOGO。他從裡麵拿出一瓶水,扔給談焰,又把一個裝熱飲的紙杯放到重青麵前的小桌上。
“我記得老師你胃不好,”他說,“喝點熱的吧。”
重青表情有點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這是他們師生分道揚鑣七年後,麵對麵說的第一句話。
片刻後,重青微微點了一下頭,沒有拒絕,也沒動那杯熱飲。
程雲帆在小桌對麵坐下來。他也拿了瓶水,但隻是擰開了,沒有喝,蒼白修長的手指一下下轉動著瓶口的塑料環。
沉默了少時,他說:“二位現在什麼意見?”
重青正打算開口,但嘴唇動了動,又似乎不忍地看了談焰一眼。
“沒關係,”談焰低聲道,“我來說吧——出這樣的事,上級不可能允許九淵繼續存在了,是嗎?”
重青的目光微動了下,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九淵”這個名字,很奇妙地,他能在一瞬間把這兩個字和那個生命聯係起來。
這真是個很好的名字。
但現在或許已經沒有意義了,他讚同談焰的話,甚至比她知道更多的信息。今天早上,在他收到調查通知後,就通過學校的關係輾轉打聽到了那場失控事故的一些始末——那片防空區域此前部署的係統是潛翼,在上個月才接入了九淵,由於部分硬件尚未更新換代完成,這一期間,一直是兩個係統並存的狀態。
後來技術人員檢查發現,在淩晨2:03事故發生的當時,潛翼的係統日誌有著幾秒的空白。
潛翼是不同意發射那枚導彈的,這完全是九淵一意孤行的決定。
從那個查謨加爾男孩的臉出現在衛星畫麵裡,到導彈落下一共間隔了十秒左右的時間。而九淵完成畫麵識彆連千分之一秒都用不到,這十秒的時間差,其實是他在設法擠掉潛翼的權限。
領土收複計劃是有著嚴格的啟動條件的,如今我軍經過漫長的醞釀,終於等到了各方局勢都已漸趨成熟,越到這一步,越要謹小慎微把握入局的時機,即使是幾周、幾天甚至幾小時的差距,過程和結局都可能天翻地覆。
而九淵在這個敏感的節點上出事,相當於公然啟釁,嚴重打亂了邊境局勢發展的節奏。
談焰對重青的判斷並不全麵,他有他珍視的事物,一旦底線被觸及他也會失去冷靜。在預料到可能發生的最壞結果後,他在一上午的時間裡幾乎動用了他工作了一輩子積攢下的能動用的所有社會關係,最後成功和一位級彆很高的人物通上了話,先說了關於換調查組的建議,對方爽快地答應幫他去提。
這個態度給了重青一些希望。於是他試探著問能否留下九淵,即使關閉現有所有的軍用、民用功能,把他關回最初閉塞的實驗室裡。
這一次,對方未置可否,而是要他對這次失控事故的根本原因交個底。
重青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來。
他已經失去了對他親手締造的這台人工智能的掌握。九淵當初被程雲帆從大學實驗室帶走的時候,還沒有完成深度學習,其遍曆路徑對外界觀察者是透明的,他每一項行為的來來龍去脈都可以被獲知。
“人工智能存在的價值和終極目的,就是以人類的幸福為幸福”——那時重青告訴他的這句話,他領受,如同聖徒領受真理,在每一次遍曆中反複默誦。
而如今的九淵顯然不再隻是重青一個人的信徒。
程雲帆和談焰——對九淵離開重青後的進化軌跡起決定性作用的兩個人,此刻都在他麵前。從外貌上看,九淵是像重青更多,而他那藏在黑盒裡的靈魂如今究竟皈依何處,重青並不知曉。
“你們好像很悲觀,”片刻後,程雲帆打破沉默道,“你們真相信這是單純的失控?”
重青說:“不然呢。”
——不是失控,還能是蓄意謀殺嗎?
程雲帆狹長的眼尾微一挑,看向談焰:“你也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