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徐宇突然問他要不要一起參加葬禮。
“是我小時候熟悉的一個神父。”黎朱白看出來徐宇想要儘量地把這份邀請說得輕描淡寫,但是效果依然很生硬。
“我不熟悉逝者,這樣過去太唐突了。”
黎朱白這樣說著,以明天上午有課為由拒絕了他。
早晨出門時天氣還是陰,快到學校時開始下雨。黎朱白沒有出門帶傘的習慣,因此當雨襲來時他便毫無招架之力,每一滴雨水都精準地淋在他的身上。
黎朱白加快步伐,一路小跑著進了學校,臨到教學樓前又學生問他要不要傘。黎朱白身上已經淋了半濕,便對學生笑笑說不用了。
衣服被打濕倒是不礙事,但是鞋在濕漉的地麵上踩過,腳感滑溜溜的,很不舒服,總讓他覺得隨時要滑倒。
進了教學樓,鞋上的泥濘與雨水致使每走一步都會留下一個腳印,黎朱白用紙巾把鞋底擦乾以後才肯走進教室。
他脫了超市的外套搭在講台上開始上課。上課途中他都感覺有些迷迷糊糊的,有時候講到一半會突然停下來,看一下講義上的內容才能往下講。那種潮濕的不愉快感依然包圍著他。這節課就在恍惚中結束了。從學生雲裡霧裡的表情中,他能讀出來這節課講得很糟糕,大部分人都把臉埋在電腦上。
學生走後他重重歎了口氣。都怪今天的陣雨,把他搞得心神不寧。
但此時更大的難題來了:他沒有帶傘。雖然淋點雨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是一會兒他要去醫院找路春山拿藥。如果就這樣狼狽的過去,不僅沒麵子還會被他說一頓。
他有些憂心地望向窗外。天色依舊陰鬱,雨持續地下著,雨絲細密而均勻,節奏清晰地敲打著玻璃窗,絲毫不見得要減弱。他覺得很冷,雖然衣服還是半濕不乾的狀態,但他還是咬著牙穿上了外套。
大概是前幾天的狀態還沒恢複過來又受了涼,他的頭也有些重。
黎朱白收齊了教案走出教室,正好碰到同辦公室的張老師。
“喲,黎老師,下課啦。”張老師親切地和他打招呼。
黎朱白也朝她笑。張老師是個很善良的中年婦女,家裡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剛上小學,兒子也在這個大學裡讀書。
他稍一低頭便注意到了張老師手中的那把折疊雨傘。現在是中午,她大概要去食堂。
他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請求張老師把他捎到校門口,但是想了想,還是沒有好意思開口。
張老師拿著傘走了,黎朱白回到辦公室放好東西。周圍的同事正在談論著昨天去世的某個娛樂圈重要人物。這個人物家喻戶曉,每個同事都能來參上幾嘴,因此周圍的氣氛被炒得十分活躍。
黎朱白收拾完了東西,悶聲不響地觀察著周圍。空調的風吹得很大聲,與摻雜著笑意的討論聲一起灌進他耳朵裡。
因為是飯點,沒過多久大家陸陸續續地從辦公室裡離開去吃飯。鄰座的男老師招呼他:“黎老師,吃飯去。”
黎朱白看著他手中的傘,客氣地回絕了他:“宋老師你先去吧。”
黎朱白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去借一把傘,但直到辦公室的人都走空了,他還是沒有下定這個決心。
慢慢地收拾完東西以後,他感到身上的衣服也乾得差不多了。他提著包站起身,去了離學院最近的超市,買了一把全新的折疊傘。超市裡沒有什麼大牌子,因為是雨天,擺傘的櫃子裡也隻剩下零零散散幾把。
他挑了一把外觀是藍黑條紋的傘,六十塊,不便宜,但也還能接受。
他打開傘,新傘的塑料味蓋住了雨水的氣味,他一時間分辨不出自己是走在雨裡還是走在傘裡。
撐著傘進了地鐵,他的皮鞋再一次被臟水弄濕,每走一步都會留下一個水印子,即便在防滑墊上踩過好幾遍也是一樣。
坐上地鐵後,他開始俯下身反複地擦著自己的鞋,擦了一遍又一遍。一想到過會兒走出地鐵站後又會弄濕皮鞋,他的心情又愈發低落。
一個小時後他到了路春山的診室。其實兩人可以私下約時間,但他依然按照規矩提前幾天在網路上預約了他的號。
他的位置排在下午第一個。下午一點多,是所有人都開始犯困發懶的時候,但走進醫院後,黎朱白感到異常清醒。
他到的時候,診室裡沒人。
在椅子上坐下後,他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吃飯。雖然他的胃裡空蕩蕩的,但是幾乎沒有饑餓感,因而也想不起來要吃飯。
如果這時候憑空出現一杯熱咖啡就好了。他心想。
他起身去窗台上取了一隻紙杯,在飲水機裡接了一點熱水,水桶裡的水噸噸噸地注入杯中。
他就這樣站在飲水機麵前慢慢地喝著。嗓子裡乾澀的感覺緩解了一些。
這時路春山走了進來,他大概是剛和同事在聊天,臉上還掛著笑意。看到站在飲水機前的黎朱白,他的笑微微收斂住一些。
“我不是說會來接你嗎?”路春山沒有坐到辦公桌前,而是順勢在飲水機旁邊的靠椅上坐下。
黎朱白搖搖頭,拿著水杯越過他,在辦公桌另一端坐下:“那樣太耽誤你的時間了。”他端正地坐在桌後,示意路春山也該坐回來了。
路春山悻悻地站起來,坐回電腦前,盯著電腦屏幕點了幾下鼠標,在鍵盤上敲打了些什麼,然後他抬起頭瞅著黎朱白:“你很熱嗎?”
黎朱白不知所謂:“不熱啊,怎麼了?”
路春山說:“你的臉看起來很紅。”
黎朱白伸手摸了摸臉,神情有些困惑。
路春山抬起手,示意黎朱白靠過來。黎朱白猶豫了一下,稍稍把身體前傾了些。路春山的手背貼上他的額頭,他感覺他的手很涼,很舒服。直到路春山把手拿開後,他仍對這陣涼意抱有一絲眷戀。
路春山看著他的反應,斷言:“你著涼了。”
他一邊在紙上刷刷記錄著,一邊指責他:“你知不知道感冒發燒都會對心臟造成負擔?”
黎朱白不想和他多廢話,他用手搓了搓臉:“把藥方給我吧,拿完藥我就走了。”
“明明前段時間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現在又把自己搞成了這樣。”
“跟你沒有關係。”
“什麼叫跟我沒有關係?黎朱白,你彆拿這種事情懲罰我。”路春山有點惱怒。說完他覺得自己語氣太重了,又把語調放緩了些:“這幾天你不回消息不接電話,我以為你出了什麼事。”
黎朱白說:“什麼都沒有。”他淡淡地看著路春山,等著他開藥。
路春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終究是敗下陣來。他再次歎一口氣,很快開出一張單子,推到他麵前。
黎朱白伸手拿過單子,路春山卻將手覆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非常寬厚溫暖,那是一雙給許多人動過手術的手,也是一雙曾在他困難時扶持過他的手。
黎朱白感到自己的手被緊緊地攥住了。而他一時分不清這個動作的含義為何。
他們從來不是情人。也不是朋友。甚至也不是健全的醫患關係。
他曾以為他和路春山是朋友。這簡直是最為幼稚可笑的謬誤之一。
那天他們第一次在辦公室裡做完以後,黎朱白看見了辦公桌上迎著太陽熠熠閃光的戒指。
他沒有特彆驚訝:“你結婚了?”
路春山“嗯”了一聲,抓過戒指扔進口袋裡:“家裡逼的。沒辦法。”
沒辦法就可以隨便去和女人結婚嗎?但黎朱白終究還是把這句話吞了回去。隻淡淡說了一句:“這樣啊。”
他更加討厭路春山。
黎朱白問他的妻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答:“是個很善良的女人。”
善良。她當然善良。她如果不善良,怎麼可能知道丈夫背著自己和男人出軌以後還能夠裝聾作啞。
路春山表麵很光鮮,有著大部分人都渴望擁有的東西,英俊的相貌、高大的身材、優厚的工作......
隻有黎朱白知道,他是一個非常懦弱的家夥。一個表裡不一的偽君子。這樣的精英人士私底下隻能要挾病人,然後在他身上發泄自己被壓抑的欲望。
“你考慮一下,”他十多年前他這樣告訴他,“如果做得到,我可以定時把藥給你,不用你的錢。”
而此刻,路春山緊握住他的手:“我之前和你提的事你有考慮過嗎。她同意離婚了,隻要我一分錢不拿。”
黎朱白漠然看著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壓在自己手上:“你現在和我說這個做什麼,你離不離婚和我沒有關係。”他試著動了動,卻再次被他壓了回去。
路春山深吸一口氣:“你真的不能再考慮一下嗎。”
他壓低了聲音:“我一直在等這一天,等了很多年。”
“你有病嗎。”黎朱白看著他,用力地把手抽出來。
路春山沉默了。他的手依然放在剛在的地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收回去。
“那至少讓我送你回去。”他的表情很快恢複到那種平靜的狀態。
黎朱白搖搖頭:“還有病人在等你。”
路春山說:“我會請假,隻離開一會兒沒事的。”
黎朱白淡淡道:“他們的病請得了假嗎。”
“替我向你太太問好。”
他站起身,這樣告訴路春山。
轉身的一刹那,他看到路春山再次失去了冷靜,即便在努力控製著自己,眼裡的波瀾卻動搖得潰不成軍。
黎朱白心裡禁不住產生了一些淩虐後的快感。
他走進了下行的電梯,開始查看手機上的信息。
徐宇在早上給他給他發了消息提醒他記得帶傘。可惜他沒有看見。現在消息的時效性過了,他也沒有回複他,直接滑到前麵去看工作信息。
電梯上的數字從四跳到一,他出了電梯,熟門熟路地走向一樓的取藥窗口。
隊伍裡繳費的人並不算多,黎朱白一手拿著單子,一邊開始回複領導給他發的調課通知。
正低著頭單手在手機上敲著字,背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黎朱白?”
黎朱白應聲回頭,有些迷茫地尋找著聲音的來源。他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但是一時間又分辨不出是誰的聲音。
他的視線落在了身後一個留著長發的中年女人身上。女人化著得體的淡妝,手裡還牽著一個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