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朱白電腦右下角的新聞彈出趙英武葬禮新聞時,下班的鈴聲正好敲響。
“黎老師,明天下午你有事嗎,我在想能不能和你換節課。”同事走過來問黎朱白,卻發現他呆呆盯著電腦屏幕毫無反應。於是她又問了第二遍,黎朱白都沒有聽見。那時他正屏著呼吸開始第二遍讀那條新聞。
老師們三兩成對聊著天走出辦公室,談天聲歡笑聲漸遠,辦公室裡隻剩下他一個人。
黎朱白向後靠在椅背上,第三遍讀這條新聞。
他口中喃喃念著標題:“......車禍......”
他突然忍不住大笑了兩聲。活該。他心想。他活該。
他細細琢磨一會兒,想著,命運真是太奇妙了。命運總會給人安排最合適的、專屬於個人的結束方式。
他顫抖的笑聲回響在空蕩的辦公室裡,過了好一會兒才徹底消散。
笑聲散儘之後,便是無邊的死寂。黎朱白慢慢地平靜下來,內心像是被掏了一個巨大的洞似的,無比空虛。
不知道出了多久的神,他終於想起來給電腦關了機,站起身關了辦公室最後一盞燈。
出校門時他照常微笑著和保安打了招呼。他並沒有像常日裡一樣打車去醫院,而是向左拐,腳步不停地走著。
走著走著天色漸晚。夕陽的餘暉散儘後,天地的光芒便進入沉寂時刻。亮,也不亮,總令人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他走到了那座無人問津的小公園。公園裡有一座疏於管理許久的湖。這裡沒有任何值得人來的優點,除了安靜。
黎朱白脫下外套疊好,放在一邊,又解開鞋帶,脫下了鞋子,整齊擺放在外套邊上。
他的腳踏進水裡的那一刻,冰涼的觸覺使他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被這一片靜謐之地包裹了。他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驅使著,抱著向往的心越過了茂密的蘆葦蕩,慢慢地淌過湖水,走進湖中央。
他的腳下空了,他懸浮在湖水間,閉上了眼睛,感受著臟水逐漸灌進自己的身體,灌進身體的每一個洞穴裡。他耳邊的世界一下子安靜了,所有的雜音全部湮沒在柔韌擁住他的水中。父親的毆打,同學的羞辱,汽車碰撞的巨響,所有噪音,所有流言蜚語,似乎都在這一刻變得不再重要。
可下一秒這份寧靜便隨著一股牽引力被打破了,耳邊重新出現傍晚的蟲鳴聲與空氣轟擊耳膜的噪音。
他睜開眼睛。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但當他環顧四周,儘是陰沉的天野與帶著泥土味的野草。這不是天堂或是地獄,這是岸邊的草地。
一口水從氣管裡倒上來,他起身跪在岸上劇烈地咳嗽著,把灌進胃裡的水都吐出來。
旁邊站的是公園裡的環衛工。他的身上也全部濕透了,不斷往下滴著水。他看著黎朱白劇烈地喘息著,大口呼吸著空氣,完全沒有上前,隻是在一旁擰乾自己的外套。
黎朱□□疲力竭地翻身癱倒在地上,他用手擋著臉哽咽著問:“你為什麼要救我,不能讓我就這樣去死嗎?”
環衛工甩甩手裡的外套:“你死了我還得把你的屍體撈上來,不如現在就先把你撈上來。”
看著一臉錯愕的黎朱白,他歎了口氣,放軟了些語氣,好言相勸道:“年輕人能有什麼煩惱,不就生活感情上那點事麼?總會過去的。”
黎朱白呼吸急促起來,聲音顫抖著反駁他:“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懂!”
環衛工擺擺手,側過身:“去喝一杯吧,然後再睡一覺,明天起來,一切都會有轉機的。”
黎朱白不斷搖著頭,喃喃道:“不會有了,不會有了......”
環衛工走了不知多久,天色依然全部沉落。黎朱白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湖邊。
他不自覺地打著哆嗦,頭發上的水順著他的額頭流進眼睛裡,刺痛感令他反應過來,水很臟。他覺得自己沒有力氣再死一遍了,也不想在這麼臟的水邊多待了。
他重新穿上鞋子,裹緊外套,搖搖晃晃地回了家。因為衣服浸滿了水的緣故,每一步都很重。
回到家後,他脫掉了所有衣服,連同鞋子一起全部扔進了垃圾袋。他去洗了澡,換了衣服。因為冷,他久違地用吹風機吹乾了頭發。
他無意中瞥見鏡子裡的自己,麵色陰沉的樣子就像是一個沒有生氣的屍鬼。
關掉吹風機後,他聽到了手機的鈴聲遠遠地傳來。他找了半天,終於發覺鈴聲來源於垃圾袋裡。原來那時手機放在口袋裡,因而幸免於難。
找到手機時,電話已經掛斷了。他發現手機上有一大堆未讀消息。有同事的換課短信,還有路春山發來的約會邀請。
他回複了同事的消息,刪掉了路春山的那條消息。他暫時不想看到任何與他有關的東西。
路春山再三和他強調不能喝酒,不能抽煙。但找到一家酒吧坐下來後,他甚至沒有猶豫,便告訴服務生:“請給我一杯教父。”
這是他第一次喝酒。還沒喝下兩口他就覺得頭腦開始發熱。
他的鄰座坐下來一個女人,穿著一身黑裙,妝容卻很濃,手腕上層疊的手鏈和手表叮叮當當地響著。她坐下時身子一歪撞到了他,她也沒有說抱歉。黎朱白識趣地往邊上讓了讓。
女人要了裝著冰塊的酒。她抓住酒杯的手指上塗著紅色的指甲油,顏色卻已經掉的斑斑駁駁。黎朱白就這麼偷偷盯著她連續喝了好幾杯,臉上一點不見紅。
這大概是一個失戀來買醉的女人。黎朱白在心裡猜測。
女人從服務生手裡接過第五杯的時候,她目不斜視地說:“看夠了沒。”
黎朱白一愣,他看了看周圍,才意識到女人已經注意到了自己的視線。
“抱歉。”他趕緊收回視線。鬱悶地灌下一大口。
女人用高跟鞋尖轉了半圈,胳膊肘搭著吧台,麵向黎朱白。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女人已經捏過了他的下巴,細細打量著:“長得倒不像個偷窺狂的相貌。”
黎朱白口齒不清地辯解:“我不是偷窺狂。”
女人嗤笑一聲,手上仍沒有鬆開:“第一次來?”
黎朱白搖搖頭又點點頭。他感覺自己騙不過她。
她把自己手上的酒遞給他:“嘗嘗這個。”
黎朱白拒絕了。他覺得自己承受不了這種一看就很烈的酒。
女人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她仰頭喝了一口,在黎朱白放鬆警惕時猛得迎上前,對準了黎朱白的嘴。
黎朱白還沒反應過來,她便靈活地用舌頭挑開他倔強的嘴,把含在嘴裡的酒送了進去。為了呼吸,黎朱白本能地把口中的液體咽了下去。辛辣的程度超過了他的想象,他的眼睛都被刺激得眯了起來,背過身開始連連咳嗽。
女人看到他的反應,滿意地拍著手大笑起來。黎朱白好不容易緩過神來,無奈地看著她大笑的樣子,一邊擦著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女人開始給他講自己的故事。不出他所料,果然是受了情傷。
女人告訴他,丈夫婚前滿口承諾,和她結婚後就開始在外麵養彆的女人,還把死掉的前妻留下來的孩子扔給她養。孩子現在已經十二歲了,現在這個男人丟下她和孩子就自顧自走了。
黎朱白問:“他現在在哪裡?”
女人輕笑一下,指指頭頂:“他前幾天死了。”
黎朱白愣住了,女人的語氣過於輕鬆,他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他趕緊道歉:“對不起,我以為......”
女人擺擺手,輕描淡寫地說:“人這一輩子總有一死,遲早而已。我們說不定哪天也突然就死了。”
“沒錯。”黎朱白小聲地認同。
女人拿出手機:“但是我還有這家夥,暫時不能死。”
她拿起手機湊到黎朱白麵前:“我兒子,可愛吧。”
手機上是一張有些模糊的照片,上麵一一個背著手站著的小男孩站在校門口,看起來五六歲,一臉不情願的樣子。
“雖然不是我生的,但是他就像我親生的一樣。”女人的麵孔幸福起來,“看,是不是很可愛。”
“嗯,很可愛。”黎朱白笑。
女人想要劃到下一張照片,卻不小心劃過了頭。黎朱白看見一張眼熟的麵孔映入眼簾。
女人注意到了黎朱白異樣的表情,不在意地解釋道:“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負心漢。”
“咣當”一聲清脆的破裂聲,黎朱白失手把酒杯打在地上。酒撒了他一身。
女人驚叫起來:“你衣服都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