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巡領見狀也不再說什麼,疲憊地招手讓小兵將二人領出巡檢亭,又吩咐一隊小兵:“去將遊府周圍的石頭、木樁等物撤乾淨了!明日有貴人進京,加強巡視,千萬不能出紕漏!”
二人剛被小兵推出了巡檢亭,遊遠就趕忙低頭作揖:“梅兄,今日是我連累你了。”
梅士高不當回事兒地擺擺手:“無妨,無妨,不影響殿試就無妨。咱們都是汾州來的,得互相扶持不是?”
遊遠感激地又作一揖:“梅兄心胸寬廣,小弟銘記在心。”
梅士高拂了拂袖子豪爽一笑,儀態不像個書生倒像個俠客,他大笑道:“好說,好說。梅某才疏學淺,這次怕是要黯然還鄉,遊賢弟學富五車,殿試定然榜上有名,到時可要多多照拂為兄啊。”
遊遠連連擺手,兩人寒暄了幾句後,梅士高突然問道:“對了,賢弟,你今日可看到了?”
遊遠黯然道:“連個衣角也沒看到。”
梅士高也是歎氣:“遊大人官居三品,每日想登門拜見的學子遊士如過江之鯽,哪輪得到我等窮酸書生。想著從後院偷瞧一眼,又被巡檢司當作偷窺遊府女眷遊小姐的登徒子。遊賢弟,你想要見一麵親生父親可真是難呐。”
遊遠連忙打斷:“還未確定就是父親,隻是……隻是想看一眼罷了。梅兄,之前小弟是為了請你幫忙才將原委告訴你,請切莫將此事聲張出去。”
梅士高道:“據你說你父親世居上京,在朝做官,符合年齡又姓遊的可不就隻有遊冠雲遊大人了嗎?我看你十有八九就是他的兒子。不過你放心,你暫不想相認,為兄一定不會先多嘴。”
遊遠想反駁兩句又覺得說來話長,隻得向梅士高連連道謝。梅士高因為遊遠的事耽誤了一上午,著急趕去打下手的豬肉鋪,就和遊遠告彆了。
遊遠也快步朝觀音橋的住處走去,準備下午開門賣糕餅。他和梅士高這類出身貧寒的上京學子,在上京準備殿試的日子裡,除了刻苦溫書,還得靠一門手藝掙些盤纏養活自己。
梅士高祖上是殺豬的,白日就去上京有名的豬肉鋪分肉宰骨打打下手。遊遠跟著母親學會了一些製作糕餅的手藝,來到上京後,在觀音橋邊支個窗門小攤聊以維生。
遊遠打小沒見過父親,跟著母親長大,自幼聰穎好學,十四歲過縣試,十六歲過省試,是銅縣遠近聞名的有為後生。
縣裡人每次從遊遠家的糕餅鋪買了糕餅後,都要向遊遠娘賀上一句:“素娘誒,過幾年遊遠當了進士老爺,你就要做老夫人享福咯,到時候可彆忘了咱們鄉裡鄉親啊!”
素娘是個啞巴,說不出答謝的話,隻能笑眯眯地往那人的竹筐裡多放幾枚茶果。
可是素娘終究是沒能享到清福。
遊遠十六歲那年的冬天,素娘打遊遠記事起就孱弱的身子終於倒下了,一病不起。遊遠把十裡八村的大夫都請遍了,大夫隻是搖頭,說是病勢凶猛又積勞成疾,無藥可醫,讓早點準備後事。
素娘走的那一晚,一改連日來的萎靡,格外榮光煥發,清臒的臉上都有了些許紅暈,讓人能看出幾分她年輕時的秀麗。她招來遊遠坐到床邊,用手按住他胸口掛著的吊墜,定定地望著他。
遊遠彷佛感受到了什麼,勉強笑道:“娘,孩兒明白。孩兒一定考中進士,光耀門楣,再找到父親,認祖歸宗。”
話音未落,素娘因病痛而疲憊的眼睛就笑出了兩彎月牙兒,她輕輕地點點頭,臉上滿是欣慰。
遊遠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哽咽道:“等找到父親,孩兒就接您和父親團聚。娘,您相信孩兒,娘,您一定要好起來,孩兒還沒好好孝敬您呢,娘!”
素娘慈愛地看著哭成淚人的遊遠,輕輕握住他的手,像是安撫一個無助的嬰兒。遊遠感受著手裡微弱的力道,緊緊回握,彷佛要留住母親最後的生命。
可素娘終究是走了,在春天到臨之前。遊遠將她安葬在屋後她最愛的桂花樹下麵,守孝期滿後,打點了家裡的財物,關了開了十幾年的糕餅鋪,就收拾了行囊,帶著所有的哀慟、思念與希冀,趕赴上京。
邊回憶著舊事,遊遠邊回到了住處。他落腳的地方是上京最大的酒樓——明春樓建在觀音橋邊的酒庫,一個月前,朝廷下發了“官酒令”,規定民間不能私自釀酒販酒,隻能從朝廷新設的官酒庫購買成品酒再轉售,因此這酒庫就空置了下來,剛好被進京的遊遠租下來。上京物價頗貴,租住兩月,幾乎花光了遊遠身上所有的銀子。
說是酒庫,其實隻是一間五米見方的小屋子,遊遠將以前裝酒的貨架拆拆補補,勉強裝訂出了一張木板床和一張桌子。拿竹竿撐開窗戶門,下方搭出一張木案,充作一個臨街的糕餅小鋪麵。遊遠白日就坐在窗內,一邊溫書一邊照看著糕餅生意,到了暮色四合,就放下竹竿,收起木案,湊到桌邊油燈下通宵讀書。
遇見梅士高的那一天遊遠又熬了一個通宵,乘著天還未大亮,擺上蒸好的糕餅,邊打哈欠邊在窗邊拿起了《孟子》,搖頭晃腦地念道:“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突然一個聲音笑道:“窮酸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也敢妄稱‘雖千萬人,吾往矣’嗎?”
遊遠感覺到來人的嘲諷,抬眼一看,大吃一驚,隻見那人三十左右的年紀,身材健壯,袒露著胸前,露出古銅健美的肌肉,麵容英俊威武,凝神不笑的時候看著很是有些威嚴,讓人懼怕。更嚇人的是那人一身粗布衣服上、臉上、手上濺滿了血點,活像個從地獄爬上來的閻羅。
許是那人等待回答的神情太認真,遊遠勉強壓下了心頭的驚悸,認真地答道:“自反而縮,於義無悖,心中有浩然正氣,縱立於百萬軍前,自巋然不懼。”
那人嘴角一翹哂笑道:“浩然之氣能保命麼,能殺人麼?”
遊遠道:“胸中自有百萬兵,若是不敵,舍生取義而已。”
那人撫掌哈哈大笑道:“好個嘴巴上的將軍。”
遊遠剛要發怒,那人卻連連擺手,正色道:“你這人忒正經,大清早的殺豬累了,跟你打趣幾句,你就真要惱了。在下梅士高,汾州古桐莊人,來上京參加殿試,現在張記豬肉鋪打下手,這位兄弟,若有得罪,莫怪莫怪。”
遊遠心中氣惱這人輕浮古怪,但也不能再發難,隻得拱手道:“在下遊遠,也是汾州人,原是同鄉。”
梅士高一聽是同鄉,親熱地敘起了同鄉之誼,之後也時常過來買些糕餅,和遊遠閒談幾句。遊遠終究也還是個少年人,也就放下芥蒂和梅士高結交起來。就這樣二人間逐漸熟悉,在人生地不熟的上京也算關係親近。
想到此時梅士高也該到了豬肉鋪了,遊遠著手將糕餅蒸上。一陣涼爽的秋風穿堂而過,將他涼地打了個顫,不知道哪裡卷來的細小桂花星點地落在木案上,暈染一桌怡人清香。店外,竹杆撐起的“遊氏糕餅”旌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旌旗下那株虯根盤結的枯梅顫顫地舒展著枝椏,旁邊觀音橋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遊遠看著窗外的深秋景色,轉身取過一張麻紙,持筆凝思,揮筆寫就,隻見其上詞牌名曰“桂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