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遠忍不住笑道:“雲相原來如此嚴厲麼?那嚴司諫今天恐怕是回不了家了。”
“所以我勸他聽著便是,否則不僅他回不了家,兄長也要晚歸,長嫂又得熬更受夜地等候了。”
遊遠暗自思忖鶴臣原來和長嫂的關係如此親厚,口中道:“鶴臣兄不必憂心,嚴司諫雖是有些,嗯,耿直,但禮部尚書嚴敏大人八麵玲瓏,必會請人說情。”
雲皎搖了搖頭:“未必,嚴敏大人今日在朝堂上接了個嚴瑾刨出來的燙手山芋,現在肯定正焦頭爛額著禮聘入宮之事,怕是無暇顧及這位嚴司諫。”
遊遠不知如何接話,隻得點點頭,捧起沉香水喝了一口,兩人一時無話,沉默地對飲起來。
眼見杯中的沉香水已然見底,遊遠被這沉默紮得難受,抓心撓肝地在腦中搜索著話題,好不容易想到一個,開口道:“鶴臣兄,宮中當真有邪祟麼?”
雲皎哭笑不得道:“看來陶如海說錯了,並非人人都心中有數。世上哪有邪祟,不過都是人為,至於這人是誰,聖上不願追究,我們也當少議論才是。”
遊遠經雲皎一點,點頭稱是,隻是對話又進行不下去,等啜乾杯中最後一滴茶,遊遠硬著頭皮道:“不知鶴臣兄要處理什麼公務?”
雲皎一挑眉隻看著遊遠,並不答話,遊遠又緊張起來,訥訥道:“是……是了,涉及機密,怎能隨意透露,是我唐突了,那雲大人,不知……”
雲皎放下茶杯打斷道:“好了,遊大人,你的問題問完了麼?你我都知道今天天氣不熱、嚴瑾就算被留到明日也不相乾,宮中的邪祟、禮聘入宮等事通通不是今天一起喝茶的理由,你還想兜圈子到什麼時候?”
仿佛被人迎麵砸了一馬球,遊遠被這句話打得暈頭轉向,那日夢中仙人洞察一切的眼神仿佛今日重現,遊遠忍不住顫抖地問道:“那,那是為什麼?”
雲皎緊盯著遊遠的眼睛,露出銳利的神情道:“是為了把話說清楚。”
還好與夢中不同,遊遠鬆了一口氣,但心中仍如被澆了一壺滾水般沸騰,結巴道:“什麼……什麼話?”
雲皎向後靠在竹椅上,緩緩道:“這得問你了,遊大人。為何隻吃過一頓飯便將我的喜好記得清清楚楚,還送我蜜桂花?”
“為何在牡丹樓中死活不願劃傷我?”
“為何見我受傷明知不敵還要與鄭大五拚命?為何甘願自己涉險也要代替我作人質?”
“還有,為何在我麵前總是結結巴巴、唯唯諾諾?為何我說什麼便是什麼?”
遊遠心中滾燙,冒出的熱氣似乎沿著胸腔一路上湧,所到之處燙起一串串燎泡,手掌壓住發抖的膝蓋,幾乎要像夢中那樣羞恥地哽咽出聲,顫聲道:“你知道是為什麼了?”
避開遊遠近乎祈求的可憐眼神,雲皎看向杯中的沉香水說道:“當然。”
“新科試子攀附權貴,我看得多了。”
一句話便讓遊遠猶如被潑了一盆冷水,從頭到腳徹骨冰涼,本來他以為自己已經低到了塵埃裡,沒想到竟還有土裡的泥坑、塵下的煉獄。
“我之前看到你的詞,以為你是個高潔之人。沒想到,你和那些人也沒有兩樣,這才有些失望。今天我隻是想說清楚,雲家從不結黨營私,你把心思打到我的頭上,算是打錯了算盤。”
遊遠慘白著臉,低聲道:“雲大人,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一開始都是說做朋友,時間長了,便會說自己有難處,再後來就會要好處,好處不給就從巡檢司給彆人探聽消息,反正總要用得上才是朋友,用不上嘛……我今天找你,便是不想以後走到那般境地。從今以後,你不必再故作姿態,曲意逢迎。”
“雲巡檢使,我可曾向你道過難處,要過好處?巡檢司的事情我向來不敢問你,剛剛隻是閒聊到那兒,如果我問錯了,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還請千萬彆誤會。”遊遠懇切地剖白著,秋風蕭索吹起額發,心底隻覺一片淒涼。
雲皎閉了閉眼睛,半晌,才重新睜開,幽幽道:“京城居大不易,奔前程,沒有錯。遊大人何須道歉?但若要青雲路,恐怕得另找山頭,比如,你那位不知在哪裡的親生父親。”
遊遠如遭雷擊,半天回不過神來,喃喃道:“你,什麼意思?”
“不錯,我查過你。”
“據你說,你生父在朝為官,世居上京。我翻閱了近二十年出入京名冊,世居上京的二十年來沒人去過汾州,去過汾州的沒人世居上京。”
“探訪在京的銅縣人,認識你的人說你和母親從未離開過銅縣。”
“那麼,你是如何有一個世居上京,十八年前到過汾州還拋妻棄子的顯貴父親呢?”
被羞辱的狼狽讓遊遠再也不能坐在椅子上,他霍地起身,看著雲皎那雙形狀姣好的眼睛,覺得萬箭穿心可能也不過如此:“雲大人,遊遠出身貧寒沒錯,但絕不是說一套做一套的無恥小人,更不是利用尋找生父之事攀附山頭的畜牲……”
說到這裡,眼眶不爭氣地湧上一股濕意,他狠狠地掐著掌心,感受到剛結痂的傷疤處傳來陣陣刺痛,才能接著說下去:“若我是懷著攀附之心來靠近你的,就叫我天打五雷轟。若是我說尋找生父之事有半句假話,就叫我永生永世不得善終!”
雲皎起身道:“你……”
遊遠卻不願再聽下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茶鋪,逃也似的沒入了街上的人流中。